萬千悲喜終歸一悟

人生最重要的節點，是開始和結束，生與死。一個眸子純澈映滿希望，一個回首望世事已滄桑。名著中的人生，最深的滋味也在開始和結束處，以詩詞開場和落幕，不論喜樂哀悲??

插圖 古籍出版社 （繡像典藏本）

紅 樓 夢

風月情長 終究夢一場

紅樓是一場夢，夢迷夢醒，戲裡戲外，紅樓的開篇和結尾詩詞，意味也有這樣的兩重。

夢裡是荒唐

從小說本身，紅樓的開篇詞就是那首《引子》。

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都只為風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曹公說，紅樓「大旨談情」，紅樓夢裡是一場情天恨海。世間之人個個情種，真情妄情人情慾情……流落在人間風月場。其中充斥的什麼呢？奈何，傷懷，寂寥，愚衷……縱然曾經金玉滿堂，也終歸人間風月，一場虛妄。

人生有多少了結和落幕？紅樓的結尾，曲終人散、繁華落盡、生死茫茫、無盡凄涼。小說收尾，正是那首《飛鳥各投林》。

收尾·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

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人生百態，鏡花水月一場空，夢幻泡影真如夢。那麼我們曾經又爭什麼、樂什麼、哭什麼、痛什麼、掙扎什麼，放不下什麼？也許看盡滄桑，味盡凄涼，有些事才能不再掛心。

戲外是荒涼

戲外，紅樓作者的自況更真實殘忍，甲戌本第一回的回前詩：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開篇又說：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結尾再說：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寫故事的人依舊放不下，就如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桃花源。紅樓的故事是一種夢後的醒，痛後的悟。我們還抱著一份希望：所有苦不會白受，所有不堪自有落場，待水到渠成，把人生所歷的苦痛哀樂當作更通透的糧。

插圖 古籍出版社 （繡像典藏本）

三國演義

心機，天機，契機

三國的故事，從開始到結束，其實是一場後果前因。懂得過程，看到了結局，才感悟到最初。這或許就是所謂返本歸元、返璞歸真。

開始也是結束

三國的開篇，借用了明代大學問家楊慎的一首詞：

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詞用在三國，合適不過。讀者彷彿看到一位曾經叱吒風雲、閱盡世間成敗的白髮老者，站在離開的船頭，唱著這首歌。功名爭鬥，三國中攪動風雲的英雄們始終淪陷如角斗場，脫不開，逃不掉。

跳出人間種種利慾糾葛，就像局外人看三國中的是非成敗轉頭空，歷史中的浪花淘盡英雄，才能秋月春風笑談中。可惜，世人爭做當局者，如何跳出？觀心，觀人，觀世間。三國，一開始就把最高處，擱放在我們眼前。

結束也是開始

三國的結尾的長詩，最深徹的一句：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

鼎足三分已成夢，後人憑弔空牢騷。

於是更理解開篇詞——那樣的曠達，不只是經歷、跳出看就可以。人能做的只是儘力而為，不能對結果執著掛心。開始也是結束，三國的故事如一個閉合的圓。人間爭奪，循環不盡。故事之中，是心機；對於頓悟，是契機。

插圖 古籍出版社 （繡像典藏本）

水滸傳

塵歸塵，土歸土

水滸，大體說來就是一個義字當先、替天行道卻毀於一旦的故事，撲面草莽英雄氣，一場江湖俠義志，萬千無語悲涼意。所以開卷詞才流露這樣的氣質：

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

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

談笑看吳鉤。

評議前王並後帝，分真偽佔據中州，

七雄擾擾亂春秋。

興亡如脆柳，身世類虛舟。

見成名無數，圖名無數，更有那逃名無數。

霎時新月下長川，江湖變桑田古路。

訝求魚緣木，擬窮猿擇木，

恐傷弓遠之曲木。

不如且覆掌中杯，再聽取新聲曲度。

彷彿笑傲江湖，遺世獨立，水泊梁山是一個現實沉重的悲劇。開卷詞中的瀟洒與冷眼——看淡名利、隱跡書林、儒流俊逸，也好似一種在現實面前的無奈。這種情緒，在結尾處的幾首詩中流露出來。先是說梁山108好漢：

天罡盡已歸天界，地煞還應入地中。

千古為神皆廟食，萬年青史播英雄。

看上去是眾神歸位，永受香火供奉，青史留名。可想起梁山英雄們的故事和結局，卻多少帶著些「塵歸塵，土歸土」的悲涼感。

然後說：

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當日亦堪憐。

一心征臘摧鋒日，百戰擒遼破敵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

早知鴆毒埋黃垠，學取鴟夷泛釣船。

替天行道，建功立業，為國盡忠，可是「讒臣賊相尚依然」，有什麼用呢？早知如此，不如學范蠡歸隱江湖泛舟而去，無可奈何的悲憤更重了。

最後說：

生當鼎食死封侯，男子平生志已酬。

鐵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嘯暮雲稠。

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

千古蓼窪埋玉地，落花啼鳥總關愁。

即使無用，即使心中再多不甘，心上縈繞不去的遺憾和悲哀，卻已經無憾了。人生難以捉摸，只好儘力而為，問心無愧。

插圖 古籍出版社 （繡像典藏本）

西遊記

始於慈悲，終於覺悟

《幽夢影》里說，西遊是一部「悟書」。比起上面三部，它的主題更直接，調子也更溫情——四大名著里，只有西遊是「喜劇」，雖然同樣歷經坎坷，卻有著皆大歡喜、不復更求的結局。一個關於佛家的故事，主題：慈悲，和覺悟。

開篇詩中說：

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

自從盤古破鴻蒙，開闢從茲清濁辨。

覆載群生仰至仁，發明萬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遊釋厄傳。

從混沌鴻蒙、開天闢地開始，卻落在仁善二字上，這就是西遊的慈悲精神。西遊結尾時，有兩首詩：

聖僧努力取經編，西宇周流十四年。

苦歷程途遭患難，多經山水受迍邅。

功完八九還加九，行滿三千及大千。

大覺妙文回上國，至今東土永留傳。

一體真如轉落塵，合和四相復修身。

五行論色空還寂，百怪虛名總莫論。

正果旃檀皈大覺，完成品職脫沉淪。

經傳天下恩光闊，五聖高居不二門。

最後引用，是佛家迴向偈：

願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

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

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

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在結束處，慈悲與覺悟的主題依舊在，道出慈悲才能覺悟之理，正是大乘佛教的精神。西遊的主題似乎簡單，可是莫忘中間的九九八十一難，那無數的誤會和委屈、挫折和歷練。覺悟，從來不容易。

比起其他三部名著，西遊的珍貴更在於：承受磨難的意志、戰勝挫折的勇氣、矢志不渝的堅韌，都來自慈悲之心、覺悟之求，而不是因了慾望和執念。這就是不忘初心。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四大名著的故事和主題各有不同，但結局卻不約而同地走向了空悟之境。人生始終是要覺悟的，夢再美也終究是夢，終究要醒。這是最後的選擇與唯一的路途，人與人的差別，只在迷執的深和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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