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判詞解讀下

（國畫版十二金釵）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長，

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

獨卧青燈古佛旁。

這首是寫賈惜春的。

堪破三春景不長.——語帶雙關，字面上說看到春光短促，實際是說惜春的三個姐姐（元春、迎春、探春）都好景不長，使惜春感到人生幻滅。勘，察看。

緇衣頓改昔年妝——緇衣，黑色的衣服。僧尼穿黑衣，所以出家也叫披緇。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卧青燈古佛旁——繡戶，富家大戶；青燈，燈火青熒。

惜春是寧國府中賈敬的幺女、賈珍的胞妹。因賈敬一味好道煉丹，別的事一概不管，而母親又早逝，她一直在榮國府賈母身邊長大。由於沒有父母憐愛，養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賈惜春「勘破三春」，出家為尼，並非她在大觀園的姊妹中見識最高、最能悟徹人生的真諦，而是個人性格與家族環境及命運的必然結果。她在賈氏姊妹中年齡最小，當她逐漸懂事的時候，周圍所接觸到的多是賈府已趨衰敗的景象。她又是「心冷嘴冷的人」，抄撿大觀園時，她咬定牙，攆走毫無過錯的丫鬟入畫，而對別人的流淚哀傷無動於衷。四姐妹中這個最小的妹妹，卻比誰都清冷，繁華也好、熱鬧也好，磨難也罷，都不投入。所以，當賈府一敗塗地的時候，有目睹三個姐姐的不幸結局，她便產生了棄世的念頭，入庵為尼便是她逃避世情、保全自己的必然選擇。《虛花語》：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到頭來，誰見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

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

哭向金陵事更哀。」

這首是寫王熙鳳的。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凡與鳥，合起來是「鳳」字，點其名。「末世」和探春的「生於末世運偏消」同。王熙鳳也確實有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因為不知原稿中王熙鳳的結局究竟如何，所以對這一句有著各種猜測。吳恩裕先生《有關曹雪芹十種·考稗小記》中說：「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而對賈璉可以發號施『令』，最後事敗終不免於『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 「金陵王」是她的娘家，與末句也相合。畫中「冰山」喻獨攬大權的地位難以持久。

王熙鳳是賈璉之妻，王夫人的內侄女。她長著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她精明強幹，深得賈母和王夫人的信任，是賈府的實際大管家。她主持榮國府，協理寧國府，而且交通官府，為所欲為。她擅長持家理財，花言巧語又潑辣強悍。高踞在賈府幾百口人的管家寶座上，口才與威勢是她諂上欺下的武器，攫取權力與竊積財富是她的目的，如「弄權鐵檻寺」，逼迫一對未婚夫妻自盡，自己坐享三千兩銀子，但最終卻落得個被休而「哭向金陵事更哀」的下場。

王熙鳳這個藝術形象具有豐富性和複雜性，《紅樓夢》問世以來，在紅學史上，對王熙鳳的各種評語也是非常多的，認為她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把王熙鳳叫做「女曹操」，稱之為「胭脂虎」，就是母老虎。無論怎樣的見仁見智，但鳳姐的一生就是《聰明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盪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其判云：

勢敗休雲貴，

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

巧得遇恩人。」

這首是寫巧姐的。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曹雪芹佚稿中賈府後來是「一敗塗地」、「子孫流散」的，所以說「勢敗」、「家亡」。那時，任你出身顯貴也無濟於事，骨肉親人也翻臉不認。「莫論親」是指被她的「狠舅奸兄」賣於煙花巷。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劉氏」，指劉姥姥。劉姥姥進榮國府告艱難，王熙鳳給了她二十兩銀子。後來賈家敗落，巧姐遭難，幸虧有劉姥姥相救，所以說她是巧姐的恩人。畫中的「荒村野店」「美人紡績」，當是只巧姐嫁給了板兒。「偶」，鳳姐本不存心濟貧，對劉姥姥不過是偶施小恩小惠而已。

巧姐是榮國府王熙鳳與賈璉之女。她生日七月初七，劉姥姥給她取名"巧姐"。賈府醜事敗露後，王熙鳳獲罪，自身難保，女兒賈巧姐為狠舅奸兄欺騙出賣，流落在煙花巷。賈璉夫妻、父女，「家亡人散各奔騰」。後來，巧姐幸遇恩人劉姥姥救助，使她死裡逃生。

巧姐由於年紀幼小，在書中處於陪襯地位。寫巧姐，更多的是為了寫草根劉姥姥。曾被作為賈府上下嘲弄對象的劉姥姥，不但是賈府興衰的見證者，反過來，她也成了真正能出大力救助賈府的人。要把被賣作妓女的巧姐從火坑裡救出來，就不外乎出錢和向人求情，這對劉姥姥來說是不容易的。接著，招煙花女子為媳婦，則更是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世間真情，多在草根！王熙鳳的偶爾施惠，便給女兒《留餘慶》：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後面又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

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

枉與他人作笑談。」

這首是寫李紈的。

桃李春風結子完——藉此喻說李紈早寡，她剛生下賈蘭不久，丈夫賈珠就死了，所以她短暫的婚姻生活就象春風中的桃李花一樣，一到結了果實，景色也就完了。這一句還暗藏她的姓名，「桃李」藏「李」字，「完」與「紈」諧音。

到頭誰似一盆蘭——喻指賈蘭。賈府子孫後來都不行了，只有賈蘭「爵祿高登」，做母親的也因此顯貴。畫中圖景即批此。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意思是說，李紈死守傳統節操，品行如冰清水潔，但是不值得羨慕，像她這樣早年守寡，為兒子操心一輩子，待到兒子榮達、自以為可享晚福的時候，卻已「昏慘慘，黃泉路近了」，結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談笑的資料。

李紈是榮國府長孫賈珠之妻。賈珠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李紈本是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李紈青春守寡，心如"槁木死灰"，是封建淑女，是標準的節婦，是婦德婦功的化身。她進入大觀園後，恢復了青春朝氣，不但帶領詩社興旺發達，而且想把大觀園治理成青春女兒的凈土和樂園。但是，她永遠只能充當「敲邊鼓」的角色，沒有給讀者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這也許正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的——榮國府的大嫂子，一個恪守封建禮法、與世無爭的寡婦，從來安分順時，不肯捲入矛盾鬥爭的旋渦，但作者並不讚賞她的一生，即使她得到了《晚韶華》：鏡里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後人欽敬。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這首是寫秦可卿的。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太虛幻境宮門上有「孽海情天」的匾額，意思是借幻境說人世間風月情多。「幻情身」，幻化出一個象徵著風月之情的女身，這暗示警幻仙姑稱為「吾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那位仙姬，就是秦可卿所幻化的形象。作者諱言秦可卿引誘寶玉，假託夢魂遊仙，說這是兩個多情的碰在一起的結果。

漫言不肖皆榮出——不要說不肖子孫都出於榮國府（指寶玉）。

造釁開端實在寧——壞事的開端實在還在寧國府。意思是引誘寶玉的秦可卿的墮落是她和她公公有曖昧關係就開始的，而這首先要由賈珍等負責。釁：事端。作者在初稿中曾以《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為回目，寫賈珍與其兒媳婦秦氏私通，內有「遺簪」、「更衣」諸情節。醜事敗露後，秦氏羞憤自縊於天香樓。

秦可卿，乳名可卿，是營繕郎秦邦業從養生堂抱養的女兒，寧國府重孫賈蓉的原配夫人，賈府通稱蓉大奶奶。她長得裊娜纖巧，性格風流，行事溫柔和平，被賈母贊為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在仙界，她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的妹妹，乳名兼美，意為兼釵黛之美，表字可卿，原是個鐘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在現世，她與公公賈珍私通，還隱晦的指她引誘寶玉，惹了一身的「風情月債」。

按理說，在仙界掌管風情月債的人，奉警幻之命，降臨塵世，為第一情人（她的卧房中，掛著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秦太虛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的對聯，還有武則天鏡室中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全然一派情色），引導金陵十二釵早早歸入太虛幻境，應該貫穿整部《紅樓夢》的始終才對，但是，作者卻安排她年輕早逝，並且在第十三回就死了。秦可卿的身份真的只是一個淫婦么？她的死因，真的只是淫情被撞破么？她如此早早的就死了，又為何說她是「敗家的根本」？其真相如何，也無定論，讀者不妨讀完整部小說之後，自己思索尋覓。這也是《紅樓夢》的魅力所在。

《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紅樓夢》是一部奇書，隱含了太多的思想和懸疑；古今中外，沒有任何一部小說像《紅樓夢》這樣，引起世世代代的人的莫大興趣和孜孜不倦的研究探索。我們沒必要糾結於最終的答案或者確切的答案，我們只需從自己的閱歷、知識和精神出發，讀人心、人情、人性，解世情、世道、世風。《紅樓夢》誕生於幾百年前的清代，寫的也是幾百年前的人物，但是人心、人情、人性幾乎變化不大，這就是為什麼書中的各色人等，讓幾百年來的閱讀者都能產生共鳴的原因。一部小說，以及它所描寫塑造的人物，能夠讓以後數百年乃至千年萬年後的讀者都能有共鳴，這就是一部偉大的著作，不管它的主題究竟是什麼，甚至不管作者是誰！

是人都會做夢，夢中的情景也許能夠記得很清楚，但是不可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即便能夠，也不能悟透夢境的確切涵義。

這就是《紅樓夢》！

2017/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