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解讀李白的《獨坐敬亭山》，學霸你滿意嗎

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太白這詩，起句便極妙。妙在何處？秒在倒裝。「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正常語序當是「眾鳥盡高飛，孤雲閑獨去」。但若照正常語序與流傳的語序對照，高下立見。古人說太白詩妙於起句，此詩起句正是一例。將「盡」與「閑」置於句末，一是詩韻的安排，二則有突出強調意。「眾鳥高飛盡」強調空間之廣闊，何哉？「眾鳥」二字不可不留心細細。此二字本給人喧鬧感，因鳥集為眾，常聒噪不斷，使人耳根不得清靜。但「高飛」二字接於其後，便是另一番情境了。所以者何？因高飛，縱然眾鳥聒噪，那聲音恐是輕微了。正是這輕微的聲音，才喚起詩人的注意呵。因為詩題「獨坐敬亭山」可知，詩人獨自一人，坐著賞那敬亭山的風光。以太白好游名山大川之見識，若非敬亭山獨特的風景，怕不會悠閑獨坐其中。既然獨坐其中，必因敬亭山之美妙使其耽溺。這話非鑿空之語，讀完全詩，很容易就可知太白如此心境的。既然耽溺其中，若眾鳥悄無聲息高飛，怕太白難以發現它們吧？因為一個人沉醉於某種事物時，總會不自覺忽略掉周遭的。所以「眾鳥高飛盡」此句恰恰告訴讀者，詩人身處一個極廣闊的空間，以眾鳥之聲來襯托。而且，全詩只此一句為動，且此動為極輕微之動，何哉？「盡」字見之。此字告訴讀者，太白所獨坐的敬亭山那時刻極清靜，除卻鳥聲輕微，幾無響動。此句正為全詩墊下底子，什麼底子呢？靜。再說白些，無非是以動襯靜的手法罷了。所以有人說眾鳥高飛不必有聲，那是不解作詩之道喲。

下句「孤雲獨去閑」說來有些瑕疵。立刻便有人喝道：「好大膽子，竟敢對太白詩句吹毛求疵！狂生乎？」且莫先聲，且聽一言。這句本是不錯的。但「孤」與「獨」字有重複之弊。既是「孤雲」，必定「獨去」，豈非再簡明不過嗎？何必再點出「獨」呢？此為其一。此詩為五言絕句，此乃詩歌中最精簡之體裁，須字字有面貌有精神，方可餘韻悠悠含不盡之意啊。其二，起頭兩句是照對仗的形式寫成，但「獨去」對「高飛」不太工整。因「獨」為數量詞，「高」為形容詞。雖「獨」在此處用作形容詞，但因其為數量詞之故，總不大妥帖。唐詩對仗要求極苛刻，詞性、結構、虛實等必須足金足兩。也是，對仗本非太白所長。太白詩作，律詩分量極少，是其一大證明。因太白本為天才豪縱之人，不受規矩束縛乃其天性，故而於律詩非其長。有人道，「孤雲獨去閑」之句定是孤、獨二字皆用，方顯孤獨。此話不妥，此詩與孤獨無關。下文詳談。

續說「孤雲獨去閑」句。這句「閑」字最妙。因「閑」本為人的情感，雲豈有閑暇忙亂呢？說雲「閑」那必是太白此刻心境悠閑。何哉？移情而已。——用修辭學術語乃是擬人也。再妙者，是「孤雲獨去閑」。試想吧，若是重重疊疊的雲烏烏壓壓的雲推推搡搡的雲，那會是什麼場景呢？又豈與「閑」字何干呢？況且，人也只有獨時方能得閑。心無掛礙是為閑，借陶淵明一句是：「雲無心以出岫。」這裡的「無心」二字恰可為「閑」字註腳。且通觀全詩，細細品味，此「閑」字正為詩眼無疑也。因「閑」，太白可「獨坐敬亭山」賞那無邊風色，因「閑」，太白可靜聽靜觀「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因「閑」太白可與敬亭山「相看兩不厭」。如此，則敬亭山也「閑」之極了。否則怎會看太白也不厭呢？固然太白天姿卓異，神仙一流人物，但若不「閑」，敬亭山豈能不厭呢？而這「閑」字，正是心理距離的若即若離之況。距離太遠，則不能細觀，易生怨嗔；距離太近，則不能通識，易生不遜。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此話雖談人事，用之於藝術欣賞其理也是通順的。敬亭山與太白，均能「閑」——心無掛礙，故能彼此相看不厭。箇中滋味，耐人尋味之極。竊以為所謂君子之交，此「閑」字可概括了。

解得這一「閑」字，則結尾兩句順理成章了。「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此二句也是耐人尋味之極。這裡的「厭」為滿足之意。人不禁要問：那眾鳥、孤雲，不令太白滿足嗎？他物也不令太白滿足嗎？這須從前兩句來說了。鳥、雲，其共同處在動，無可停駐。人若時刻處於動之中，則不惟不能得閑，即便清靜也無從談起了。人因有欲，方才動而不休。動而不休，則易惑易倦，患得患失。故鳥、雲於此詩中乃人心之動的意象，故而有「高飛」「獨去」之語。敬亭山則純然為靜的意象。道家認為，清靜乃人之本，「歸根曰靜」，「靜為躁君」。這裡的「躁」與動同義。故而，敬亭山與鳥、雲對比，正為現出敬亭山之靜。而敬亭山之靜，正因太白此刻心靜。所謂「相看兩不厭」，「兩」其實是一，太白也。其實是太白看敬亭山「不厭」，結穴正在此處。而太白心靜，正因其閑。太白的心閑，其根在道家心性。因太白本是道士，對道家的精義極其瞭然的。是故此詩最後兩句雖將敬亭山以擬人手法比作君子，其實無外乎寫太白自己心胸罷了，曲筆而已。中國詩歌中哪有純粹寫物的呢？都是物我交融、以物寫我罷了。懂得「曲」字，則中國詩歌妙諦，十中八九了。

這首《獨坐敬亭山》雖有微瑕，但瑕不掩瑜。自自然然，絲毫不帶人間煙火氣味，純然是神遊物外的氣度。以孤獨稱之，實乃不解此詩也。「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辛稼軒此句毫無疑問本自太白此詩。古代一流詩人，無不於自然中上心，其筆下的自然可愛可親可歌可泣，讓人讀之亦可愛可親可歌可泣，其背後當有深刻原因吧？自然是永恆的，人世是短暫的。莊子云：「以有涯隨無涯，殆已。」而文章是無涯的，故以錦心繡口寫清辭麗句，然後傳誦千古，自然文章便也成了自然了，也無涯了。這真是極妙的巧合，也是最深刻的巧合。每當後人品讀太白此詩時，敬亭山、太白、鳥、雲，渾然一體，誰人還在意敬亭山在何處，太白是哪朝人呢？它們一併在自然中呵！在有心人的心中呵！而自然，正是太白平生心性，也是太白平生追求的境界。這又真是極妙的巧合、深刻的巧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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