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一扒明宮鬧鬼捉鬼記

作者：胡丹

但凡深些的古宅，總有逼人的陰森氣息，殘壁破窗間，常有狐魅、鬼影倏忽掠過，留下驚魂一詫。而若論牆垣之高、庭院之深、氣氛之幽寞，誰又能比過皇家大院紫禁城？—皇宮便不免鬧鬼。

金庸小說《鹿鼎記》里，有一幕摹畫薩滿太太在後宮祈禳作法，聲色並繪：一次正祭「死小寶」，兀地「生小寶」闖進來，驚散一池秋水。眾人還當他是薩滿太太招回的魂靈呢。驅鬼與招魂兒，本是薩滿法師左右開弓的絕技；他們時而紅臉，時而白臉，周旋於人鬼二界，應付裕如也。

薩滿祭祀神偶 故宮博物館藏

清宮那麼大，千門萬棟，居人又多屬陰（婦女與閹宦），容鬼亦必多。設若鬼怪靈魂不滅，那麼清宮的遊魂，自然多半是前朝大明舊宮裡的老客。這一點是否的確，待筆者哪日有幸做了故宮的更夫，在月洗古磚的靜夜，才好去求證。值此，只好先向故紙堆里尋索—且說明宮的鬧鬼故事。

一

俗話說，心疑生暗鬼；嗜血者四顧，幢幢皆鬼影。恰恰明朝開基的兩位皇帝，都曾大開殺戒，造出無數的冤業和怨鬼。

朱元璋還未做天子的前兩年（1366年），把他親侄朱文正貶為庶人，安置六合縣。朱文正不服，密令道士用紅筆書寫其叔的年甲，「釘地壓之」。這是有史可考的以朱元璋為目標的第一次暗殺事件（用「妖術」），時人俞本將它記在私撰的野史《皇明紀事錄》里。

朱文正用的是厭鎮之術，極為狠毒，非深仇大恨不行。漢武帝晚年此風盛行，宮禁不肅，就曾大興「巫蠱之獄」，最後逼死了自己的太子。洪武皇帝自然不讓古人，很快就將借鬼施咒的侄子杖斃了。

明太祖朱元璋坐像圖?台北故宮藏

朱元璋在位三十一年，屠滅功臣元勛，下及大小臣工。據俞本講，朱元璋屠刀初開，始於洪武四年（1371年），而其緣由，竟然是「感天師言」。那天師不知說了什麼，深深觸動了皇帝，導致「天下府州縣官吏多被誅戮」。

俞本的《紀事錄》沒有揭出那位造孽的「天師」是誰，反正不是鍾馗，也不一定就可指實為龍虎山的張天師，因為在民間，一般也有將普通道士徑稱為天師的習慣。但不管怎樣，天師都是捉鬼的聖手。如今，他們替陽間的「人王」作法，竟把百官都當成鬼給一徑兒捕滅了！—如同清宮的薩滿太太，在明宮裡壟斷法事生意的，是黃冠道流。

朱元璋主張三教合一，他對道教就頗有興緻，曾親自為羽流做過傳記（《鐵冠道人傳》、《周癲仙人傳》），還多次派人尋訪張邋遢（張三丰）。然則，朱元璋「追仙」，何亟亟也？原來，輝煌的殿宇里早已危機四伏，不得不求道法高明的真人來援手！

洪武八年（1375年），就接連發生兩起巫蠱大案。這一年年初，朱元璋巡幸中都鳳陽。《明史?太祖本紀》載：「夏四月辛卯，幸中都。丁巳，至（南京）自中都。」此行所為何事？朱元璋在鳳陽祭告天地，祭文里說：「群臣會議，皆曰濠地古之鐘離，於此建都，庶合古今之宜。以此兩更郡名，今為鳳陽，建立都城。土木之役，實勞民力，功將告成，惟上帝后土是鑒。」原來他有將都城遷到龍興之地鳳陽的打算，並在此大興土木，城池及宮殿即將告成。

朱元璋此行本為檢閱新都，然為何停留時間甚短？查洪武八年四月辛卯、丁巳分別為初二、廿八日，刨去來往路途所需時日，朱元璋在「中都」駐蹕最多不過半月。是什麼使他倉促迴鑾，並從此放棄了中都營建計劃？我們從工部尚書薛祥的傳記里，能察覺到一些信息：時造鳳陽宮殿。帝坐殿中，若有人持兵斗殿脊者。太師李善長奏諸工匠用厭鎮法，帝將盡殺之。（薛）祥為分別交替不在工者，並鐵石匠皆不預，活者千數。朱元璋剛在新殿坐定，即為殿脊上兵戈之聲所驚，如此鬧鬼！而太師李善長以「厭鎮法」妄奏，幾乎盡殺工匠。皇明未來的新都充滿戾氣，這可能是朱元璋倉促離去的一個重要原因吧。

回到南京沒多久（五月），因前朝主殿奉天殿漏水，決定毀棄新造，結果又在殿中發現厭物（大概是「鐵針密密扎」的木偶之類吧。—我很懷疑朱元璋先有鳳陽之事，疑心病轉重，所以才回南京，就要拆殿來驗證）。不知哪個瓦匠深懷怨毒，肖朱文正的故伎，在大殿下了詛咒！

奉天殿是朝廷舉行大典禮的所在，天子威嚴肅穆，卻不料天天頂著一個大「降頭」。朱元璋這回一個不饒，將所有工匠「悉收戮之」，株連者更不知其數。此事正史失載，亦見《紀事錄》。

旺相符

朱元璋盤踞在他的宮廷里，可謂步步驚心。今存《太祖皇帝欽錄》，有一件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三月的「記事」，是朱元璋的自述。那時他的第二子秦王朱樉剛剛暴斃，朱元璋認定他是被宮人毒害，憤憤地教訓諸子：「秦（王）不以吾言為法，與小人孤處，殺身之禍必生矣。」

那麼，他都給過兒子們什麼好的建議？「且如寢宮處所，爾等來朝，吾曾親引指示吾床周匝群宮人鋪睡處，所有關防有勢。」為防人乘夜暗算，朱元璋居然想出令宮人們團睡在龍床四周的「肉盾法」，他還把它作為好的經驗，在諸王來京陛見時，召開現場會傳給孩兒們。瞧吧，秦王樉不以之為法，終究送了命！垂老的朱元璋在燈下親筆寫下心腹之言，諄諄告誡孩子們，他自摹其情狀說：「（吾）老眼昏花，為諸子之計，又拭模糊老眼，還親稿凈行，以示諸子。」朱元璋心鬼之惡且戾，於此概見。

《紀事錄》記載，朱元璋在位的最後一年，某日後殿燕居，忽見一條黑龍從井中躍起，急引箭射之。但這一箭失了準頭，黑龍飛去，後數日又有一黃龍，亦自井中躍出升天。

這回俞本沒說，老邁的朱元璋射沒射，但據他講，黃龍升天，「或謂成祖之兆」。按理說，朱元璋對內廷兵仗管理極嚴，對擅用之人，處斷更有明條，如《大明會典》卷166《刑部八?宮衛》下專有「向宮殿射箭」一款：「在宮殿射箭、放彈、投磚石者絞。」俞本的記載便令人生疑：後宮燕閑之所，怎會備有軍器？又何必備此凶物？—足證一世害生無數的朱元璋，防忌惶恐之心，無時稍歇。

二

成祖，就是朱元璋的第四子燕王朱棣，後來以叔篡侄的永樂皇帝（有朱元璋以叔滅侄的先例在）。

他奪取帝位後，用敕諭的形式嚴責其侄建文帝的過失，說：「（太祖）一日而斂，七日即葬。初崩之時，（建文）將鬼見愁、硫磺、雄黃調水遍灑滿殿，使穢氣觸忤梓宮。及至發引，仗劍在後，謂人曰：『我仗此劍，不畏強鬼。』」可嘆朱元璋一世英豪，死後卻被當強鬼來整治。

這也許是朱棣的誣詞，但朱四王子的殺人手段，不消說，是直追其父的。朱元璋生前不也說過「第四子最類朕」么？

張天師靈符

朱棣血淋漓的發跡史，簡直就是一部鬧鬼史。他初起兵時，設計誘殺了北平布政使張昺，後來登極，猶不忘仇，又命「族其家」。但自此之後，他就頻頻夢見張昺「被發為厲」。朱棣被鬼擾得寤寐難安，遂以暴制暴，命人將張昺的屍身挖出，焚灰棄之。

朱棣殘殺了許多建文的忠臣，其中有一位做到御史大夫的高位，名叫景清。景清是位正人，傳說他年少時，一次趕考，寄宿於人家。「主家有女為妖憑，清宿其家，是夜妖不來，去即復來。女詰之，曰：『避景秀才耳。』旦日，女以聞其父。父追及清，語之故，清書『景清在此』四字，令父歸，粘於戶，而妖自是遂絕。」景清還是書生時，正氣便足以御鬼，不料死後竟化厲逼帝。

朱棣率「靖難軍」打進南京後，方孝孺、練子寧等都不屈而死，唯獨素來「倜儻尚大節」的景清「委蛇侍朝」，人們都有所懷疑。一日早朝，（景）清著緋衣入。先是，占星者奏文曲犯帝座甚急，上備之，固疑清。及朝，清獨著緋也，遂收之，而搜得所帶劍。因加詰責，清不屈而死，死之夕，精英迭見。

景清死況甚慘，朱棣見他「詰責不屈，乃磔之，實其皮以草，械長安門。是夕精爽疊見，上夢清仗劍逼。晨過清系所，忽索自斷，屍前二三步若犯駕狀。乃藏之庫中。夷九族，掘焚其先墓。又時入殿廷為厲，又命籍其鄉」。

鍾馗捉鬼

景清死後，精英、精爽不滅，屢屢驚擾暴君；有一次朱棣「夢（景）清以血唾罵。寤，視所夢之衣，血星燦燦」。而朱棣的暴虐也步步升級：磔之，族之，「又籍其鄉，轉相攀染，謂之『瓜蔓抄』，村裡為墟」。他用極酷之暴力，試圖壓服鬼魅，卻愈加暴露他內心的虛弱。

作為一代忠烈，景清身後留下許多傳說。其中一個講，景清肩上懸有三盞神燈，分別是三位大仙。有兩盞燈因事熄滅，他刺殺未遂後，被剝皮實草，懸掛於長安門，激憤之下，不小心罵了門神爺秦瓊、尉遲敬德，誤了他們巡夜，最後一盞燈也滅了。—宮門口竟有一個「黑社會」，只不知叔寶、敬德是神還是鬼？

三

永樂後，仁、宣在位，宮中戾氣漸消，但鬼仍時現。祝允明《野記》載：宣廟嘗乘怒殺二奄尹，心恆念其非辜。晚年每游幸時，指曰：「此廝又在此！」即命彈丸自射之。左右問：「何如？」上曰：「即某某，見朕行輒伏於前，如候伺者。」以後益頻，以逮晏駕。這兩隻鬼，一直「伺候」宣宗到晏駕，且不失其恭謹之狀，可謂善能報復者，當是鬼中的智者。

仁、宣二帝雖以文治天下，但因為溺道修仙，服食丹藥，性格都很暴躁。仁宗即位十月而逝，傳言就是服藥過量而「驟崩」。而據太監阮安留目擊，宣宗崩時，「肌膚燥裂猶燔魚，以烈劑故」。

後來諸帝，修鍊、服藥者亦自不少，丹鉛性燥，人服食後性情大變，難以自約，故時常有乘怒殺人之事。然而枉死者冤魂聚結不散，害人者精神恍惚，不免時常白晝見鬼了。

明朝皇帝遠不及清帝瀟洒，清帝一年大半光景駐形於圓明園，自新正郊禮畢即移居園子，冬至大祀前始還大內—「蓋視內廷為典禮之所，事畢即行，無所留念。」

而明帝以乾清宮為正寢，多數皇帝都在乾清宮咽下最後一口氣，稱為「壽終正寢」。他們的後代，生活在這間不祥之屋裡，夜半眼覷梁架，黑黢黢、影飄飄，彷彿看見歷代祖先蹲在那裡一樣，怎不奪魂！

傳說正德皇帝有過在乾清宮開弓放箭的荒唐舉動（正德，加上洪武、宣德，就是宮中三射了，所射皆鬼物），我臆測，他不是驚於鬼，就是發泄對這古宅的不滿。

明朝的皇帝沒有郊外的離宮別苑，他就是躲開禁宮，逃到西苑海子（今中南海）里，仍是禁在皇城的高牆內。高牆裡住坐如囚的皇帝們，精神空虛，又常為鬼所攝，免不了要靠講道來尋求幻想，吃藥來找尋刺激，而藥性一發，又免不了要杖斃宮女太監，更添許多冤魂！

宮禁總是不寧的—「宮禁不寧，得法官而廓清。」這「法官」可不是什麼高等法院的大法官，就是一群道士。好比嘉靖皇帝，整日里把瀛台做了東瀛，一意修真，或披了發，舞桃劍，飲符水，「與鬼玩過界」；或燒一爐香，振羽乘鶴，研究永壽登仙之道。一邊持經修身，一邊揮劍斬魔，我敢說，明宮的道、魔史，是可以用「書劍恩仇錄」來命名的。

嘉靖溺於仙道，可能與他來自素有巫覡傳統的楚地有關。但這位「大真人」、「萬壽帝君」，卻患有「虛心之症」。據朝鮮使臣報告：（嘉靖帝）眼見鬼狀。道士教以糯屑作人形，列立於幽暗之處，又設釜於其旁而煎油。於是道士引皇帝循諸幽暗而行曰：『於此有鬼。』輒以人形納諸煎油中，因得病癒雲。這是可惡之鬼，把皇帝纏出病來，幸好還有喜鬼。一個夏日，嘉靖靜坐，忽於案上得一桃，不知其來歷，怪問左右，眾口一詞，都稱為天降。這鬼便鬧得喜慶！嘉靖於是端正模樣，修迎恩醮五日。第二日，居然再降一桃兒，皇帝愈喜，乃至遣官告廟。以後輒降桃、降仙藥，不亦樂乎。海瑞在他那篇著名的死諫疏里，道明了真相，他說皇帝昧於修齋建醮，「是陛下之心惑」，這才有臣下的「相率進香，仙桃天葯，同辭表賀」。

「鬼」除了偷偷擲一桃、拋一物，還時時顯身，干預人事。但它非請不來，來亦只降仙壇。嘉靖晚年寵愛一位善於扶乩的道士藍道行，嘉靖寵他，不過因為他請的鬼（名為紫姑）靈驗。其實，鬼哪能便知人事？它不過是藍道行的代言。

而藍道行亦豈能先知？他也不過靠賄買內監，預先探知皇帝的心事，所以每答必獲歡心。藍道行搗鬼，除了嘉靖本人，盡人皆知，薦他的宰臣徐階便常借他的乩語詆毀政敵。後來情事敗露，藍道行被殺了頭，仙姑也不來救他。

說了這麼多，其實哪裡便真有鬼？所謂的鬼，都從專制皇權的不光明處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