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征：人可以犯自己有權利犯的錯誤

文 |袁征

▍一

前些時間，我發了一篇短文，講真理是絕對的，道德標準也不是相對的。（詳見《世上不存在既對又錯的事情，真理是絕對的》）其中提到美國電影《目擊者》的故事：一個費城警察被壞人追殺，躲到少數民族艾美什人的村子裡。幾個痞子遊客知道艾美什人主張任何時候都不使用暴力，有意欺負他們。艾美什村民忍著。但那個警察不信這一套，揮拳反抗，把那些痞子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同民族的道德要求可能不同，有對有錯。我的文章說，艾美什人永遠不使用暴力的信條是錯誤的，但他們可以放棄自衛的權利。

一位讀者留言，說如果他們可以放棄暴力自衛，那就說明艾美什人的道德信念沒錯。

另一位讀者反駁說，從艾美什人可以放棄自衛，不能推出他們的觀點正確。

後面這位先生講得有理。一個人可以做某件事，不見得這樣做一定正確。人們講「可以」做某事的時候，實際上也表示可以不那樣做。在許多情況下，不做正確的事是錯誤的，但不做可以做的事往往並沒有錯。

如果有人說：「公民可以信仰宗教」，這實際上也表示公民可以不信宗教。那句話不說明信教正確，也不說明不信教錯誤，只不過表示人們有那樣的選擇。

▍二

艾美什人的信念是他們的道德規範。邏輯學將規範分為兩大類：一是必須命題，二是允許命題。

必須命題包括一定要做什麼和一定不要做什麼的要求。例如「簽約雙方必須履行合同」，「廣場舞曲的音量必須不影響附近居民的休息」。合理的必須命題有兩個基本依據。首先是禁止直接侵犯別人的權利。簽約者不履行合同就給另一方造成傷害，所以一定不能那樣做。另外是調節權利的衝突。人們的權利可能發生矛盾：廣場舞大媽有利用公共場所的權利，附近居民有休息的權利。他們的權利相互衝突，需要制度進行協調。

允許命題包括對高尚行為和正常行為的許可。例如「本科生可以利用暑假幫助貧困山區的兒童」，「公民可以自由處理自己的稅後收入」。在這兩類允許命題中，後一類特別值得注意。

有些儒家著作給人一個印象，好像不是高尚的君子就是卑鄙的小人。其實多數人的多數行為既不高尚，也不卑鄙。無私助人，值得稱讚。如果沒有高尚的行為，一個社會就是冷冰冰的。但從最尖端的科技發明到我們平常坐的汽車、住的房子和穿的衣服，幾乎全是人們為了掙錢生活做出來的。算不上高尚的正常工作是這個世界最重要的支柱。

在一般情況下，人不能違反必須規範的要求，但可以自由選擇各種允許的行為。這些行為有可能對，也有可能錯。假設一個人合法地發了財，他花天酒地地用錢，卻不願幫助別人。這恐怕非常錯誤，但卻是允許的。人不能暗欺明搶，但可以自私自利。

▍三

如果有人問那位發了財的先生，為什麼這樣花錢，他可能回答：「因為我有權利這麼做。」

什麼是權利？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不容易明確回答。權利是做或者不做某種事情，保持或者不保持某種狀態的資格。因為權利所有者可以做某事，也可以不做某事，所以有權利不等於正確。

要是一個父親問：「你為什麼選這個男朋友？」女兒回答：「因為我有這樣的權利」，那麼，她完全沒有講她的男友有什麼優點，甚至沒有講那位郎君是聖賢還是惡棍，只是講她自己有資格做這樣的選擇。

事實上，許多人們有權利做的事情是錯誤的。法律保護言論自由。公民自由發表的言論，很可能有一些是荒謬粗魯的。如果只有符合正確標準的言論才能發表，那就不叫自由了。法律還保護宗教信仰自由，公民可以信教，也可以不信教。不同宗教有不同的主張，無神論者又有自己的主張。這些互相衝突的觀點不可能全對，但堅持任何一種都受法律的保護。

權利不是做一件具體事情的資格，而是在一類行為里進行選擇的資格。舉個例子：選舉權不是投票給正確候選人的資格，而是支持或者不支持任何候選人的資格。在一次選舉中，公民分別支持互相對立的候選人。他們幾乎不可能都正確，但他們的選舉權受到法律的保護。

尊重一種權利，不是尊重某種正確或者錯誤的行為，而是尊重更高的原則，例如選舉自由、言論自由和信仰自由。所以，行使權利，不管是對是錯，別人都不得干涉。干涉就是否定更高的原則。除非出現非常極端的局面，不然的話，權利壓倒一切，正確或者錯誤、後果好或者壞，都不是干涉的理由。

在正常情況下，成年人可以放棄自己的任何權利。我說艾美什人可以不做自衛，就是說他們有權利那樣做。這並不說明他們的想法正確。但既然他們有那樣的權利，別人就不應干涉，不應逼他們改變觀點，不應逼他們動手反抗。

【作者簡介】

袁征|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華南師範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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