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你能不能公平一些？

文/叢生

法國作家龔古爾兄弟在其著作《18世紀的婦女》中寫道：從1700年到1789年，婦女猶如獨一無二的彈簧促使一切都行動起來：她好像是一種最高的力量，是法國思想界的國王。

這段文字更像是獻給啟蒙時代沙龍女主人的讚美書，並不能反映當時法國婦女的真實現狀。18世紀法國絕大多數婦女依舊生活在舊制度的藩籬之下，幾乎沒有自己的權利。

缺乏教育與平等權利，是當時法國婦女境況的真實寫照。由於教育很少向女孩開放，普通女性7歲進修道院接受宗教教育，12歲就在家中幫忙幹活。教育的缺失導致了愚昧，婚前遵從父權，婚後遵從夫權，不能離婚，沒有自己的財產，更談不上政治權利。

法國的第三等級婦女過著困苦不堪的生活，她們分布於各種低下職業之中：女商販、女工、市場和菜市場的賣貨女。這些衣著破爛的女性只能從外觀上與男性加以區分，與沙龍里的女主人有著天壤之別。然而，正是這些「下等」女性，成為法國大革命群眾力量的一部分。

麵包與自由

1789年7月14日，當巴黎市民向巴士底獄發動進攻時，街道上的婦女也加入了攻克巴士底獄的隊伍。在後來確認的被稱為「巴士底獄攻克者」的名單上，一位名叫瑪麗·夏潘提葉的洗衣婦名列其中。

到1789年10月「向凡爾賽進軍」時，婦女已經變成攻佔凡爾賽宮的主要力量。由於麵包價格不斷上漲，1789年9月的巴黎城內已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為了獲取麵包，人們把家裡的女人趕走，男人甚至虐待婦女，以便讓自己先吃上麵包。

麵包危機極大地關係到婦女的切身利益。9月16日，一群婦女截住了五輛裝滿糧食的大車，並把車輛帶到巴黎市政廳。次日中午，婦女們包圍了市政廳，投訴麵包商的所作所為，大喊著「男人們什麼都不管，現在婦女們要來管這些事了」。

這樣的抗議一直持續到10月5日。據目擊者稱，在10月5日那天，有一個小姑娘敲著鼓走在街上，對缺乏麵包表示抗議，接著，一大批婦女被吸引過來。隨著越來越多婦女的加入，人們可以看到一個四五十人的隊伍，高呼著要求麵包的口號在街上行進。

這個隊伍最後發展到近六千人，其中包括社會各個階層的婦女——市場的賣魚婦和女攤販、洗衣婦、郊區的勞動婦女、女看門人、女裁縫、家庭婦女，甚至還有衣著漂亮的資產階級婦女和戴帽子的女人。

龐大的婦女隊伍最終抵達凡爾賽宮，進入正在開會的制憲議會現場，佔滿了旁聽席。她們高呼著口號「麵包」，選派代表進行交涉，要求穩定物價，以及國王和制憲議會搬到巴黎，接受人民監督。次日清晨，婦女和國民自衛軍一起，與國王的禁衛軍發生衝突，最終國王和制憲議會被迫遷往巴黎。

有人在凡爾賽宮問這些婦女，如果恢復國王的權力能夠讓人民永不缺乏麵包，她們同意嗎？婦女們的回應是：「我們想要麵包，但不想用自由交換它。」

最古老的偏見

在1789年初，有知識的女性已經意識到男女不平等的問題，在一份陳情書中，有位不知名的女性寫道：

三級會議的組成，就概念來說，它既然能代表整個民族，也就應該代表我們。可是，國家一半以上的人口卻被排斥在外。先生們，這是一個問題，而這一問題傷害的是我們這個性別。

缺乏教育也是婦女關注的問題，另一封來自婦女的陳情書做出如下表述：

第三等級的婦女生來沒有任何財產。她們的教育不是被人完全忽略就是非常欠缺……我們要求受到教育，要求獲得工作，不是為了侵犯男性的威望，而只是為了受到尊重，為了使我們獲得擺脫厄運的謀生手段。

制憲會議在1789年通過的《人權宣言》讓婦女看到了實現平等權利的希望。《人權宣言》宣布「在法律上，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享有自由和平等的權利」，但最終這份權利落到了法國男性頭上，婦女權利被排除在外。

古老的偏見並沒有因為宣言的頒布而消亡，制憲議會將女性看成天生的弱者，「缺乏主見、感情用事、性情多變」成為男人剝奪女人權利的借口，因為男人將女人當成「一種變換的對象，本身就是一種財產」。

1789年12月22日，制憲議會通過一項關於選舉權的法律，將法國公民劃分為「積極公民」和「消極公民」。贊助公共機構的人才是社會的「積極公民」，婦女、兒童、外國人以及那些對公共機構的建立毫無貢獻的人被劃為「消極公民」，因為不能對公共事務施加積極影響，婦女被排除在選舉權之外。

這項法律引起了婦女的不滿：「你們掃除了一切陳腐的偏見，但是你們卻保留了最古老、最普遍的偏見，它把王國的半數居民排除在顯要崗位、尊嚴和榮譽之外，而且還剝奪了她們在你們之中平起平坐的權利！」

男人，你能公平嗎

1790年，孔多塞發表了《關於承認婦女公民權》的小冊子，他聲稱男女都有平等權利，女性與男性一樣享有天賦人權。孔多塞的理論深深影響了一位名叫奧林普·德·古日（Olympe de Gouges）的女作家。

奧林普·德·古日原名瑪麗·古茲，1748年出生於法國蒙托邦的普通家庭。她很早就結婚並育有一子。由於丈夫去世，瑪麗·古茲獨自搬到巴黎，開始從事戲劇創作，並改名為奧林普·德·古日。

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德·古日支持革命，她認為自己也是社會中受到不公正壓迫的女性中的一員。德·古日希望新的共和國能給法國婦女帶來轉機，認為新的社會制度應該完全根除愚蠢和獨佔，但是1789年發表的《人權宣言》讓德·古日大失所望，她意識到這份宣言依舊是男人的宣言，婦女沒有從宣言中得到任何平等的權利。

1791年，德·古日以《人權宣言》作為改編依據，以幾乎完全相同的形式寫出了《婦女和女公民權利宣言》，此宣言包括前言和17項內容，其中有14項基本上是採用了《人權宣言》的內容，只不過將《人權宣言》中的「男人」和「公民」替換成為「婦女」和「女公民」。

德·古日在宣言的第一行發問：「男人，你能公平嗎？」她號召婦女早日覺醒，去認識自己的權利。她認識到男人「一旦獲得自由，便對婦女實行不公正的態度」，婦女的盲目輕信並沒有讓自己在革命中得到好處，受到的蔑視卻更加明顯。

在《婦女與女公民權利宣言》中，德·古日將它的觀點建立在天賦人權的基礎上。平等不是像禮物一樣被給予的，而是天賦之權利，人人都要承認這一點。

德·古日認為受教育的機會不均等，導致了男女之間的知識鴻溝，她認為女性應該是時候收回自己的權利了。「平等權不會給你，而是需要去要求。」德·古日曾寫信給皇后瑪麗·安托瓦內特，試圖說服她支持婦女權利運動。

武裝的「怪物」

在《婦女和女公民權利宣言》發表之前，法國就已經出現了吸收婦女參加的政治團體，比較有影響的俱樂部有「雅各賓友愛會」「社會俱樂部」「男女革命者友愛會」等，里昂、波爾多等法國城市，還出現了婦女單獨組織的俱樂部。

婦女俱樂部出現沒多久，男人的打擊隨之而來。在一份向制憲議會提交的報告中，男人表示了對婦女參政的強烈不滿：「婦女的美德要求她們不去追求行使政治權利。難道還不明白她們柔弱的身材、文雅的性情、母性的天職，必須讓她們遠離權力，專門從事家務嗎？」

另一個抨擊是這樣的：「婦女想把自己變成男性是可怕的，也是違背自然的……從何時開始婦女們拋棄了對家庭和子女的精心照料，來到公共場所夸夸其談？那些想成為男人的厚顏無恥的婦女們，你們有資格這樣做嗎？」

雅各賓派核心領導人馬拉也不贊同婦女參與到公共事務中，他認為婦女應該通過做家務來體現自己的價值。

油畫，馬拉之死

1793年7月13日，馬拉在家中的浴室內被女青年夏洛特·科黛刺殺身亡。這次暴力事件讓男人更加恐懼女性的暴力，以至於個別行為被擴展到全體婦女身上，並出現了這樣的結論：「正如最後的暴君的女人瑪麗·安托瓦內特是法蘭西的不幸一樣，刺殺『人民之友』的兇手科黛表明人們不應該讓婦女們參加區的事務的審議。」

1973年10月29日，革命的共和主義女公民被描述成為用長矛和匕首武裝起來的「怪物」：「婦女是怪物，在她們的同伴沒有預料的時候殺害他們，使他們放棄一切，而聽憑婦女實行像奴役男人的卡特琳·德·梅第奇那樣的統治。」

被長久遺忘的女人

1793年，法國婦女在努力成為法國公民的道路上挫折不斷——瑪麗·安托瓦內特、德·古日、羅蘭夫人以及其他女政治活動家被送上斷頭台，婦女俱樂部和社團被禁止，同時婦女也被禁止在公共領域參加革命活動，法國重回「男性共和國」。

在大革命特別法庭上，德·古日的言論以及她對王權的維護被審判為重新宣傳君主制。她在獄中曾經寫信說自己的政治熱情可能會危及生命，這句話果真應驗了。在1793年11月3日，德·古日被處死。

1793年11月19日，有關三位被處死的婦女的評論被刊登在《導報》上，瑪麗·安托瓦內特背負了「一個壞母親，一個淫蕩的妻子」的罵名；德·古日則被形容為「幻想成為一個社會知名人士，而法律認為她是一個忘記了女性美德的陰謀家，因而要懲罰她」；羅蘭夫人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魔鬼，因為「出人頭地的慾望使她忘記了女性的美德」。

我們今天能夠讀到的那些令人欽佩的婦女追求平等權利的運動在1793年戛然而止，在火焰熄滅的同時，黑暗變得更加漫長。

在法國大革命之後的一百年，法國婦女權利並沒有進步，反而更加惡化，她們不但沒有任何政治權利，而且還在1826年被拿破崙剝奪了離婚權。

巴爾扎克將女人的命運和唯一的榮耀定義為「贏得男人心」，在他寫的《婚姻生理學》中，女人只不過是一份動產，是男人的附屬品。她們接受的管制更加嚴厲，鮮有機會接受教育和文化，幾乎被牢牢地關在廚房和家中。至於德·古日一直倡導的婦女選舉權，法國婦女得到這份權利已經是1944年的事情了。

德·古日自然也作為一個用心險惡的女人被歷史遺忘，因為她的政治立場，報紙稱她得到了應有的命運。

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女權主義學者終於做了大量工作，來恢復德·古日留給世界的精神遺產。西蒙·波伏娃在1949年出版了《第二性》，德·古日的作品也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法國，德·古日接受到了應有的尊敬，法國人用她的名字命名了街道和學校。

人們通常認為女權主義是我們這個時代獨有的，這其中大部分的原因是由於德·古日長久以來遭遇的都是誹謗與遺忘，而非尊重。雖然她的觀點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但在今天看來依然具有現代性，並且保持了革命性。

儘管她並不完美，但她卻敢於為爭取平等的權利付諸行動。爭取平等權的歷史進程並非一帆風順，德·古日在抗爭中所展示的精神力量將被永遠銘記，這種力量在歷史的進程中所發揮的作用遠超我們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