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的境界

李白筆下的《俠客行》十分浪漫：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這首詩把俠寫到了極致：既有俠的裝備，又有俠的氣質；既有俠的行動，又有俠的理想；既有俠的豪氣，又有俠的浪漫。匯總成一句話——這便是俠的境界。

金庸先生就曾用這首詩的詩題作為自己一部作品的名稱，並且在這部小說里，《俠客行》本身就是一整套絕世武功——它像一部玄奧的密碼，等待人們去破解。但多少俠客都被表面的文字所迷惑，直到不識字的「天然呆」男主透過筆畫看到形態的動感，才找到了解讀密碼的正確方法。

「俠客行」確實是密碼，不過真正的謎底卻不是什麼絕世武功，而是唐代俠客們至今仍令人心馳神往的風采。

使用寶劍等武器並擁有一身武功的人固然是俠客，嚴格來講他們是武俠俠客。廣義的俠客則不止他們，具有俠的精神且有一定俠的能力的人，都可以稱一聲俠。

《虯髯客傳》里就有一個很氣派的俠。李靖和紅拂一起逃走，回太原避禍。途中，他們在旅館中遇到一個怪人，「赤髯如虯」，騎著一匹跛驢，把皮包往爐前一扔，然後盯著紅拂看她梳頭——李靖當然大怒，但是又不好發作，所以仍在刷馬。紅拂察覺了李靖的怒氣，又細細觀察了一下怪人，招手讓李靖不要輕舉亂動，自己則趕緊梳好頭整理好衣服，去跟怪人打招呼。

「您貴姓？」

「我姓張。」

「真巧我也姓張……我應該是妹妹。大哥您排行第幾？」（隋唐時期人們之間以排行相稱，這種習慣往後又持續了很久，比如張三李四為什麼要用排行來泛指，而不是張小貓李小狗，就可見以排行稱呼的流行）

「我行三。你呢？」

「我是長女。」

於是怪人很高興：「今天有幸結識一妹。」

「一妹」一叫出口，紅拂立刻叫李靖過來拜見怪人——人家才沒起什麼歹念呢。然後三個人圍坐在桌子邊上聊天、吃煮好的羊肉，怪人還切了一些吃剩的肉去餵給自己的驢。（有其主必有其驢，不過，它能消化嗎？）

怪人又要酒喝，但是光喝酒不過癮，要吃自帶的下酒小菜。他問李靖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吃，李靖很有先見之明地說「不敢」。果然，怪人從包裹里取出一個人的頭和心肝，把頭扔回去，把心肝用匕首切切吃了，說：「這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恨他十年了，今天總算抓到了他。」文里沒寫李靖和紅拂的反應，估計都已經嚇傻了。

這就是風塵三俠相遇的情景。這個長著紅色虯須的怪人就是虯髯客。光憑外貌描寫，就可以知道他很彪悍，他生吃人心肝的行為更是讓人震撼。

但是你以為這是一個魯莽粗俗的李逵一樣的人物嗎？那就錯了。虯髯客志在天下，所以才會向李靖打聽太原中不平常的人，才有他見到李世民甘拜下風后飄然離去的洒脫。

在虯髯客決定離開中原之後，他邀請李靖和紅拂到他家中做客。進了宅院，他們才發現這究竟是一座怎樣的豪宅——裡面的門比大門更宏偉壯觀，三十多個婢女列隊站在庭前，二十個奴僕帶領著李靖、紅拂進入擺滿了珍稀貴重物品的東廳，屋裡的巾箱、妝奩、冠鏡和首飾都華美得不像人間之物。

李、張二人梳洗打扮之後，換上了華麗的衣服，這時有人報了一聲：「三郎來了！」

這個三郎就是虯髯客。此時的他已經不是旅店裡的模樣，而是戴上了紗帽，穿著紫衣（紫衣是高級官員的服色，常人是穿不得的，虯髯客身無官階，服紫其實是一種私下的僭越了），「趨走有龍虎之狀」。寥寥幾筆，虯髯客隱然有了帝王之風，還是個豪放款的。

不得不說，《虯髯客傳》十分擅長描寫人的氣派，無論是李世民豪放而又不失貴氣的氣派，還是虯髯客更加成熟、雄壯的氣派，「氣派」兩個字彷彿能透過紙面撲到讀者面前。

虯髯客這次帶著妻子出來會客，把李、張二人請到正室，那裡早擺好了筵席——當然也十分氣派，連席間演奏的都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仙樂飄飄，可以想像一下是怎樣的一頓盛宴。

吃完飯又行了會酒令，虯髯客讓僕人抬出二十張桌子，每個上面都用錦緞織成的巾帕蓋著，揭去巾帕，上面放的都是些賬本和鑰匙。

虯髯客對李靖說：「此盡寶貨泉貝之數。吾之所有，悉以充贈。何者？某本欲於此世界求事，當或龍戰二三十年，建少功業。今既有主，住亦何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內，即當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輔清平之主，竭心盡善，必極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蘊不世之藝，從夫之貴，榮及軒裳，非一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榮一妹。起陸之貴，際會如期，虎嘯風生，龍騰雲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贈，以佐真主，贊功業也，勉之哉！此後十餘年，東南數千里外有異事，是吾得意之秋也。一妹與李郎可灑酒東南相賀。」

言訖，與其妻從一奴，乘馬而去。

大意就是：我本來打算趁亂奪取天下，但不想有人比我更強。你們二位都是人中豪傑，以後一定會有所作為，我願把我的所有財產都贈送給你們，希望你們幫助明主成就一番事業。以後要是聽說東南方向數千里外有什麼消息，那肯定就是我的大事成了，你們兩位可要為我慶賀啊！

虯髯客又叮囑了一下家裡的僕人們，然後和妻子穿一身戎裝，騎馬離開了，後面只跟著一個奴僕。

「事了拂衣去」，雖然虯髯客與這句詩沒有直接關係，離開的情形也不盡相同，但感覺沒有其他詩句比「事了拂衣去」更貼近形容他的離開了。

當虯髯客決心要走，便走得十分瀟洒果斷，毫不拖泥帶水，沒有對巨額財產的一絲留戀，看準了託付人後就全力相托，完全不會猶豫——這不正是俠者風範嗎？所以虯髯客與李靖、紅拂合稱「風塵三俠」，不是沒道理的。

人們讀《虯髯客傳》往往從俠的角度來審視，是十分精準的。其實這篇傳奇中每個人身上都有「俠」的色彩，人中豪傑的李靖是俠，看中李靖果斷與他私奔的紅拂是俠，虯髯客張三郎是俠，李世民又何嘗沒有俠氣呢？

最後煞風景地說一句，虯髯客的故事應該是編出來的，但歷史上同一時期確實有一個「虯髯客」，不過不是姓張，而是姓李——就是李世民。杜甫的《 八哀詩 · 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中說：「虯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就是說，太宗就長著虯髯。

想想傳奇文中虯髯客給人的初始印象，再想想普遍流傳的虯髯客滿臉絡腮鬍子的畫像——李世民就長這樣？ No，這簡直是個天大的誤會。虯髯才不是什麼絡腮鬍子，而是指蜷曲的鬍鬚，對，就是類似於自來卷長到了鬍子上的感覺，但是因為鬍子短，所以來不及形成波浪。

（《步輦圖》局部）

看看李世民的畫像，恰好體現了這一點，他嘴上的鬍鬚正是彎曲上挑的。有人由此說到李家的胡人血緣，其實在鬍子半長不短的時候，尤其還是嘴上那部分的鬍子，純血漢人也難免要蜷曲，自來卷又不是胡人的專利。

然而從《步輦圖》看，太宗相貌確實有些像胡人，主要在於他的眉眼。這一點，在電視劇《貞觀之治》中也難得地有所表現，李氏三兄弟的眉形都較為彎曲，可見化妝上是添加了胡人的風格的。

所以，虯髯客張三郎，長著的也並非一部大紅的絡腮鬍子，不必想像成鍾馗那種外形，應該是很有氣度的貴人長相。

不過，紅色的鬍子總還是有些令人心驚——紅鬍子在某些地方有土匪的意思，並且好戰的德國的腓特烈一世綽號就叫「紅鬍子」，再聯繫一下紅鬍子在德語里就是「巴巴羅薩」。總之這真是一個彪悍的外形特徵啊。

本文摘自：《一千年前的情懷：唐傳奇的秘密花園》扶楠，九州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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