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人真的黑到天黑人不見嗎？

故事得從一座大院子講起。這個院子是我在剛果金的住所。剛果金即剛果民主共和國，舊稱扎伊爾，處於非洲中部，人口超過7100萬，2010年人均GDP186美元，窮得叮噹響。領土面積234萬平方千米，在非洲來講，是個超級大國。對我來說，這是自己在非洲待過時間最長，也了解最深的一個國家。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裡。

既然要講一個長長的故事，按慣例便應該有一個原點，以使萬變都不離其宗。對我而言，這個大院子便是這個原點。這個大院子在剛果河的旁邊，一開門就正對著奔流不息的剛果河，論風水，怎麼看都是一等一的好。我若沒看走眼，應是招財進寶的地貌，當年選址定有高人。環境這麼優美的地方，旁邊自然不可能有煞風景的窮人。大院子在使館區里，院子左右兩邊住著可謂當地有頭有臉的人。我們在左數第一間，第二間就是韓國大使館，第三間就是總理府。出院門不遠，就會見到持槍戍衛的當地號稱維護治安的軍人。有了他們，賊也沒聽說少，反倒是隔三岔五要孝敬他們的煙變多了。

除我之外，院子里的常駐民有五個中國人、五個老非。

順便提一句，老非到底有多黑。國內人們老說什麼天黑根本看不到人，一笑只能看見牙。關於這些以訛傳訛的謬論在這裡我可以很負責地承認，還真是這麼回事！

有一回我坐公司的車半夜去機場接領導，一輛不知道開了多少年的破車正跑在我旁邊（當地沒有汽車年檢這一說，所以多破的車都可以上路）。

那輛車到底有多破呢？破到連前面那個蓋子都合不上了，開起來一顛一顛的，說不出的靈異。我再仔細看一看，差點嚇得我當場昏死過去。這輛車竟然沒有司機！方向盤自己在那裡動啊動的，活脫脫一輛幽靈車！作為一個從小看鬼片長大的男孩子，我的腦海中已經瞬間補出了自己的128種死法，什麼汽車開始突然四處滲血啊，我們突然被殭屍包圍啊，我的司機突然開始變成狼啊之類的。當時我乘坐的車正好路過貧民窟，也就是一片不通電的地方，晚上家家戶戶為了照明都點起了蠟燭。於是這個畫面就變成了我在幽幽鬼火般蠟燭的掩映下，和一輛幽靈車並駕齊驅……

不過老天待我不薄。就在我即將崩潰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那個自轉的方向盤斜上方大約半米的地方出現了兩排白色的不明物體。再仔細一看，是牙！這貨笑了！等到了真有路燈的地方我才看明白，原來開這破車的竟然是一個打赤膊的老非，難怪什麼都看不見。

故事繼續回到我們的院子里。院子里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這裡先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先說除我之外的五個中國人：四夕哥、紫菱姐、雨三爺、雨四爺和老梁。

四夕哥是我們這幾個人中年歲最大的，三十來歲，已婚。我到的時候他老婆剛剛懷孕，日子看著最美滿，可表情永遠是最苦情的。那一張據說曾經迷倒萬千女生的娃娃臉在我見到的時候五官幾乎已經皺在了一起，猶如風沙地里擺放了千年的老石，坑道縱橫，快要達到年歲難測的地步。為數不多能看見他笑容的時候，一個是打遊戲時，另一個則是掛老婆電話的時候。嗯，對的，掛老婆電話的時候。懷孕期間的婦女嘮叨起來威力無窮，有時候隔著電話我們都能聽到四夕嫂那無孔不入的碎碎念，也難怪四夕哥每每一掛電話就一臉高潮般的表情。四夕哥不會講法語，主管財務，但其實在來非洲之前從來沒學過和財務相關的知識，憑著一台開機速度擊敗全國百分之五的電腦、一個硬皮本和一支筆就開始了他的財會生涯。據說還因地制宜地獨創了一套記賬體系，我很是欽佩。

紫菱姐跟我一樣，法語專業畢業，在這間大房子里主管對外事務，一口流利的法語講得出神入化，大有後天入先天的趨勢，無論口譯還是筆譯都基本橫掃整個剛果金華人翻譯界。由於待的時間比較長，她的法語帶上了濃重的非洲腔，加上皮膚比較黝黑，紫菱姐有一次甚至被國內前來考察的領導生生認成了剛果金政府的接待人員。那個不知哪個部委的領導一邊握手一邊對她說：「小姑娘中文講得這麼好，是不是在中國留過學啊？」那次回來以後，據說紫菱姐在屋裡整整鬱悶了一天，好像在嚴肅考慮要不要找幾個當地混混教訓那個領導一頓。各花入各眼，紫菱姐到底長得好不好看難有一個評判標準，但她在剛果金境內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能力卻是有目共睹的。在老非的群體里甚至流傳著這麼一句話：「那個女人如果願意，她甚至可以改變大選的結果。」

雨三爺是我們的廚師，一手河南菜做得爐火純青，一口砍價買菜專用的法語說得更是流利。他老人家既然當得上一個「爺」字，足見他在我們這幫人中的地位。有道是民以食為天，若惹得他老人家不高興，斷我們糧雖然不大可能，做上幾天偏偏不合你胃口的菜卻很容易。也是湊巧，我們同住的幾個人都有些特別不愛吃的東西。比如我極其討厭吃苦瓜，紫菱姐聞到茴香的味兒就會自覺帶上司機出去吃，四夕哥每每看到大塊大塊肥膩膩的肉就會胃部不適。三爺手裡攥著這麼一個大殺招，也自然襯得起這個說一不二「爺」的稱呼了。

雨四爺跟我同齡，與我同時入住這個院子。他其實和三爺沒什麼血緣關係，只是和三爺同姓，這麼稱呼起來方便。四爺以前是學數學的，經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電腦上畫一些鬼畫符般的式子，而後他那台長得像一塊大黑磚般的電腦就會發出如同飛機要起飛般的呼嘯聲，讓我們一度以為這玩意兒是不是要爆炸。他則表情依舊如一，白熾燈的光芒讓他的眼鏡閃得嚇人，越發有種高深莫測的感覺。我時常懷疑，他是不是哪個國際特工組織派來這裡執行某項不可告人的任務的，興許某一天他就會突然告訴我們快跑，因為明天這裡就要被大水淹了。不發神威的時候，四爺主要負責市場開發，但由於不會法語，只得掙扎著和那些老非們講英語，基本上事倍功半。

老梁跟我和紫菱姐一樣，也是法語專業畢業。不過他在這兒已經待了些年頭，雖然一口法語遠不如紫菱姐字正腔圓（非洲腔也是腔），但對當地風土人情卻知之甚深。沒事和他一起出門辦事的時候，隨便什麼小動靜就能和你扯上半天。據說，以前老梁是在我們下屬單位工地上幹活的，不過不知怎麼和非洲兄弟們逐漸建立了統一戰線，竟然想著為老非們謀求福利，聯合起來和公司對著干。公司領導一看這不行啊，想辭退又覺得可惜，畢竟這麼一個各路都通的人實在難得，於是就給調到我們這兒來了。老梁也就變成了一個蠻特別的存在，他的工資、檔案什麼的和我們都並非一個系統，我們其實也管不了他，也只能給他干一些不那麼機密的事情。而老梁自己也就樂得清閑，沒事叼一根煙在雲霧間望著窗外，頗有點世外高人的感覺。

接下來該說大院子里的這幾個老非。首先是巴比、喬恩、馬達，這三個是我們的司機。

巴比是個帥小伙，一頭自來卷，平常又愛穿一件當地最流行的碎花襯衣，一身腱子肉，顯然經常鍛煉，見人就笑，魅力十足。巴比娶了一個比自己小12歲的女大學生，又在一家中國公司工作，沒事就開著車四處走，按當地人的觀點來看，基本上是個只能仰望的人生贏家。據說早年他剛來我們公司上班又還是單身的時候，隔三岔五就會有三五成群的黑妹子找各種借口過來串門，藉機和巴比聊天，希望能釣上這隻金龜婿。

馬達是個老司機，駕齡已經有好幾十年，最早據說開過軍車，陪當時的叛軍，現在的政府軍馳騁沙場，後來開大卡車、土方車各地支援建設，其間還開過幾年大巴搞長途運輸，總之他什麼車都會開，是個極其專業的司機。再後來他的年齡有些大了，一夜一夜地開車有些力不從心，就被我們挖來開商務車。馬達有七個兒子，好多個孫子。他自己很厲害，多年操勞下來有些積蓄，奈何兒子們並不都很爭氣，時至今日還有好幾個兒子找不到工作需要他供養，因此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喬恩是這幾個司機中最有派頭，開車技術也最好的。漂移和排水溝過彎什麼的自是不在話下，車的各種零部件壞了還能自己修理。要出車的時候，喬恩把那大墨鏡一戴，大臉一綳，再把院子里的大奔一開，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哪方豪強，一般的地痞流氓還真不敢攔。出於這個原因，我們接領導時最喜歡派他。但喬恩的脾氣相對也是最大的，基本上除了紫菱姐之外我們都使喚不動，我跟他的交流也是最少的。

接下來是高欄和巴迪克，這倆人算是我們這兒打雜的。

高欄是我們的花匠，有著樂天派的性格，平日里修枝剪葉的時候喜歡哼個小歌唱個小曲什麼的，似乎沒什麼煩心事，也不怎麼喜歡和我們說他家裡的事，反而有種看不透的味道。既然是花匠，那就得經常跟植物打交道。三爺就很好地把握了這一點，說：「那你沒事幹的時候就來幫我洗菜擇菜吧！」多年下來高欄做的河南菜也相當有火候，三爺不在的時候給我們露過一兩手，不算太難吃，除了糖和鹽分不清以外沒什麼硬傷。

巴迪克是我們的小工，手腳不是特別乾淨，但也不敢大偷。錢是絕對不敢下手的，但今天摸兩把鹽，明天來一勺醬油這種事就沒少干。人還算勤奮，掃地、拖地、洗空調、刷廁所一系列雜事從不推辭，因此我們也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巴迪克歲數也挺大了，可不知道為什麼依舊沒有成家，因此有事沒事總愛纏著老梁給他介紹相親對象。老梁剛開始義不容辭給他介紹了幾個，可不知道為什麼都吹了。後來巴迪克再提這事，老梁就開始消遣他。巴迪克也不生氣，說到最後，兩人經常很有默契地一起哈哈大笑，然後就各自干各自的事去了，頗有點「我自橫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覺」的洒脫感。

這便是院子里的一眾住客。哦，不對，若要說院子里的住客，還得加上院子里那棵巨大的杧果樹。

來源：書問網

書名：非洲歸來 不必遠方

作者：黃河清

出版：鷺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