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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則徐:塞外最後的喜歌手

顧則徐:塞外最後的喜歌手



文 | 顧則徐

2016年3月28日我在內蒙古通遼市扎魯特旗香山鎮農村不慎將左腿摔斷,不得已躺在炕上耐心療養。人生從來沒有這樣清閑過,就請來當地各色村民抽煙、喝酒、聊天,其中有一個喜歌歌手。


所謂喜歌,是一種在中國流傳很廣,歷史可以上溯至《詩經》時代的民謠,一般是在婚慶、生子、節日、造房、開張等喜慶日子即興吟唱的頌歌。由於中國人有把喪事當喜事辦的習俗,喜歌也會出現在喪事場合。而且喜歌通常表達的是祝福意願,被祈福的主人就可能給歌手食物、禮物、金錢等形式的酬謝,因此,喜歌也被乞討者當做了一種重要乞討手段。


作為民謠或民歌的重要類型,喜歌在近現代一直被文學研究所重視,當代中國大陸研究喜歌最有成就的是南京師範大學周玉波先生,相關著作主要有《中國喜歌集》和《喜歌札記》。


有一種觀點,把喜歌稱之為「曾經的民謠」。我以為這樣相稱並不妥當。喜歌主要流行在關內特別是中原地區,今天在黃淮、江淮地區民間依然流行著。當然,作為一種即興演唱的民間頌歌,喜歌儘管還不能說是「曾經的」,但也確實已經式微。至於在塞外,我在扎魯特旗香山鎮所交上的喜歌歌手朋友,已經可以認為屬於「最後的」了。

顧則徐:塞外最後的喜歌手



這位喜歌手生於1940年,在草原、大漠地區,77歲已經屬於高齡。他的名字叫王玉,初中畢業,年青時候在敖漢旗供銷社工作。「文革」期間的1972年,王玉失去工作並離婚,單身一人回到老家扎魯特旗香山鎮農村做農民,成了村裡的「老光棍」之一。


由於沒有體力種地,實際跟周圍農民比較也屬於是不會種地的人,他的日子自然就過得格外艱苦。坐在我面前一根接著一根抽煙的他,渾身找不到一個可以稱之為乾淨的地方,兩隻手更是骯髒得烏黑,加以笨拙、遲鈍的動作,如果不通過交談,根本看不出他曾經是個當過供銷社職工的人(在曾經的年代,供銷社職工屬於農村「貴族」),由此可見人生糟糕之一斑。


不過,每當談到喜歌,王玉兩隻渾濁的眼睛就會突然清澈起來,放出特別的光芒,黝黑的臉頰則泛起興奮的紅暈。「文革」結束後,原本喜歡唱歌的他不需要過多顧忌了,就開始學唱各種可以聽到的歌和戲曲,1977年之後便走上了做鄉村喜歌手的道路。這當然符合了自己的喜好,認為是發揮了特長,但目的也是為了賺錢,讓手頭寬裕一些。

據王玉自己介紹和其他村民透露,最早時候王玉到別人家裡唱喜歌,喜慶主人只能給他一元、二元好處,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可以給五元、十元了。進入本世紀,王玉唱一次喜歌得到的酬謝通常是三十、五十元。由於年份長了,方圓百里地的人們已經無不認識王玉,既然彼此都認識,王玉也就精明起來,「我到誰家就隨份禮」,他狡猾地眨著眼睛說。比如某家孩子舉辦婚禮,王玉就去送上五十元禮金,當他唱了喜歌、喝過喜酒之後,由於他出了禮金,主人自然不好意思,就會給他一百元酬謝,有的會給他一百五十元甚至二百元酬謝,這樣,王玉唱喜歌得到的實際收入就比過去多了。


其他村民說,平時白天在村裡不容易見到王玉,特別是在一些辦喜事比較多的日子。村民說,各種家長里短的消息,王玉幾乎無不知曉,他是一個特別靈通的人物。通常的情況,王玉是每天一清早就騎上自行車出門,然後到處轉悠,一直到夜裡才回家,甚至就不回家住到了別人家裡。這樣他的消息自然就特別靈通,尤其是關於各個屯子(營子)誰家將要結婚、要生孩子、老人快要去世、要造房子了、要開店了等等「好」消息,更是裝在了他肚子里。


還在十多年前,由於特別空曠,這裡放個爆竹,早晨在三十多里地外都可以聽到。即使現在,汽車等背景噪音多了,但在清晨放個爆竹十里地外也依然可以聽得很清楚。這裡有喜事,喜歡一大早天微亮時候就放爆竹,一般村民並不會注意遠方傳來的這種聲音,但對於王玉來說,則猶如士兵聽到戰壕前方的槍聲一樣刺激神經,他可以根據聲音傳來方向,馬上判斷出是多少里以外某個屯子某家人今天要辦什麼喜事,於是興奮地騎上車,哼著小調一路奔去了。

顧則徐:塞外最後的喜歌手


王玉介紹,方圓百里唱喜歌的歌手原本不止他一人,除了他以外,本鎮還有一個叫劉一哲的老人,香山農場有個叫婁萬起的老人,巴彥塔拉蘇木有個叫王大青的老人。這些老人不是已經去世,就是由於健康等原因不能唱了,目前只有王玉還能勉強唱。為什麼唱喜歌的老人這麼少?王玉說,這需要識字,只有識字的人才可能會唱喜歌。唱喜歌要即時發揮篡改、改編乃至新編歌詞,這需要平時看一些電視、報紙、書等「知識」積累,不識字的人很難積累「知識」,而老農民們基本是文盲。


年紀略輕一些的農民識字的比較多了,為什麼沒有唱喜歌的呢?王玉說:「不會唱。」聽了幾天王玉單獨為我唱喜歌,他的曲調實際上沒有什麼創造,主要基礎是評劇,摻雜以京劇,又雜糅了一些流行的現代歌曲,間或還有點山東快板的影子。因此,傳統戲曲基礎是最關鍵的,而這正是大漠草原上年紀比較輕點的人所缺乏的歌唱修養。王玉說:「我肚裡老戲多,詞多,頭腦一轉,就從嘴裡蹦出東西來了。」


王玉所謂的「詞多」,主要是指來自戲曲和歌曲的現成曲詞,他則根據實際情況進行一些篡改、修改、重新組合等等,完全屬於他自己新編詞的喜歌極少,僅有幾首的歌詞質量也非常低劣,儘管他一再強調說跟所了解的其他喜歌歌手比,自己最擅長編詞,時常為一句新詞夜不成寐。這也許是一般的喜歌手所共有的自信或偏好誇大自己能力的特點。


2016年冬,王玉生了場病,走路格外蹣跚,再也不出去唱喜歌了。遠方傳來的爆竹聲,刺激不起他神經的興奮了。

【注】本文題圖為《百鳥朝鳳》劇照,與內文無關。


【作者簡介】


顧則徐|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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