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律：他們用8小時長的紀錄片，還原殺妻案中的辛普森

文 | 張海律

ESPN出品的5集共470分鐘作品《O.J.：美國製造》，提名了本屆奧斯卡最佳紀錄片，也輕而易舉榮升我在本世紀最熱愛的紀錄片（沒有之一）。

與《海豚灣》、《監守自盜》、《第四公民》等控訴性紀錄片相比，《O.J.：美國製造》以近8小時的超大體量，真正做到了全方面、多角度、立體狀的事件還原和歷史回溯，讓辛普森世紀大案呈現出來的客觀面貌，徹底壓制任何一種價值觀和道德判斷。該片也導致觀眾對主角辛普森逐漸形成搖擺的情感，對事件進展產生無從發泄的情緒，最終完全模糊了原先的個人立場，進入到一種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認知困境。

電影以美國西部廣袤荒漠開場，從前馳騁於球場和電視廣告里的帥氣英雄，成為了囚於深牢的蒼老困獸。錄像里正在向監獄管理方進行階段性彙報的辛普森，已是頭髮花白、體型臃腫的笨拙老頭，面對拉夫洛克監獄對其5年來都幹了些什麼的提問，平靜講述著那些平靜日常——剛開始是打掃衛生的勤雜工，後來去健身房，每天為器械消毒，也一直兼做教練。

在此之前，空鏡頭裡的畫外音，O.J.辛普森回憶道，「作為一個平民區長大的孩子，我最渴望的東西不是金錢，而是名望。我想要被人熟知，被人一眼認出，『快看，那就是OJ。』」而此時此刻的辛普森，就算離開人跡罕至的荒漠，被放歸回成就其人生的球場，或許也只會被球迷當成一位還不願退休的清潔工吧。

《O.J.：美國製造》與榮獲金球獎最佳迷你劇的《美國犯罪故事》第一季，同樣在2016年高調上映，也同樣聚焦O.J.辛普森這個全美最著名罪犯。之所以在這個時間，如此認真的製作關於他的故事，很可能是因為2017年將是OJ可以被假釋的第一年。

2008年12月5日，61歲的辛普森因綁架、武裝搶劫等罪名被美國內華達州克拉克縣地方法院法官判處33年監禁，9年後可以假釋。

紀錄片在縱向上，遠遠超過作為辛普森殺妻大案的時間尺度，將這個從跨種族英雄到被開罪逃犯再到卑微囚徒的著名人物整個人生呈現出來，並塑造成一頭「美國製造」的詭異巨獸。

橫向上，事無巨細地把相應時代那些族群糾紛、社會抗議、商業邏輯一一羅列，剛開始還覺得人物之外的無關背景扯得也實在太多了吧，可看下去才知道這些素材完全有利於塑造渴望獨立於時代卻又被拉扯回去的OJ個人。

第一集里的OJ，迅速從南加大的第一運動明星，成長為水牛城比爾隊甚至整個NFL歷史上的頭牌巨星。在他成長和成名的1960年代，是黑人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大時代，拳王阿里拒絕服兵役；Tommie和John兩位黑人運動員站在1968年墨西哥奧運會領獎台上，低垂下頭、舉起黑色手套，高調抗議種族歧視；馬丁·路德·金博士死於孟菲斯的罪惡子彈。

與此同時，OJ卻從不願意參與到這些自己族群的事件當中，他聰明又驕傲地把自己樹立成一個超越種族和膚色的獨特存在，「我不是黑人，我就是OJ」。他購置洛杉磯西郊昂貴的白人區域物業，遊刃有餘地遊走於白人上流社會，以「閃電」綽號為租車業巨擘「赫茲」拍攝人人喜愛的商業廣告。

相信很長一段時間裡，觀眾已經被說服，大時代背景之下這樣的自我獨立意識不是更難能可貴，更值得鼓勵和肯定嗎？可是真有人能獨立於自己種族而存在嗎？真有能實現黃家駒歌唱「可否不分膚色的界限」的那一天嗎？

第二集中，OJ退役了，和很多明星一樣，第一段婚姻破產，卻又迎娶了另一位漂亮姑娘，一位有意無意中能將自己繼續「漂白」的白人姑娘。時間進入到族群衝突進一步加劇的1980年代，關於加大打擊違法犯罪力度和從重從嚴處理嫌犯的《第十三修正案》（也是此次另一部提名的奧斯卡最佳紀錄片），讓洛杉磯警方有了明顯針對黑人社群的野蠻執法。

良民家庭被搗毀，黑人少女被韓裔便利店主強殺，羅德尼·金被惡警暴揍的視頻流傳，這激起了黑人群體極大的憤慨，並最終引向1992年大規模的洛杉磯暴動。而這一階段的OJ，是客串電影《白頭神探》的喜劇諧星，是電視里口齒伶俐的體育評論員，是與各界精英揮杆洽談的高爾夫天才，是賺到幾輩子都衣食無憂的聰明商人，洛城東部的黑白衝突與他無關。

ESPN對素材的選用上，依然逃避不了一些斷章取義的做法，譬如沒有加入羅德尼·金事先襲警的段落，也沒有展現黑人暴力襲擊韓國城的場面。不過，這種處理方式也確實可當作是某種出自黑人群體的視角，它有失偏頗嗎？絕對是。可它有助於抽絲剝繭呈現隨後與辛普森案息息相關的族群割裂嗎？絕對非常有用。

第三和第四集，就是人們已經通過媒體和泛司法類書籍已經非常熟悉的辛普森殺妻世紀大案。電視媒體記者回憶著直升機鏡頭下警車追捕（護送）辛普森的荒誕畫面；地檢署退休高官講述為避開種族不公嫌疑，而將庭審地點謹慎選擇到黑人居民佔優的市區，陪審團結構也呈現黑人絕對優勢；檢方反思自家如何在握有一手好牌的絕對優勢下，遭辯方接連出招的種族牌翻盤；辯方律師則得意洋洋的對著鏡頭，並毫無慚愧心的揭示，當時在陪審團和法官蒞臨辛普森豪宅探訪之前，已經把牆上裝飾物全數換成黑人居多的照片，似乎這已經是一個並無道德問題的絕佳辯護案例。

案發現場最重要的目擊證人Fuhrman警官，卻因一段與好萊塢編劇閑聊的錄音，而被扣上種族歧視的高帽，不但讓其證據不能被法庭採用，還將自己取代了OJ，意外成為被輿論審判的主角。

總之，正義沒有到來，窮其一生努力「洗白」的OJ，反倒在最關鍵的時候被自己所迴避和排斥的膚色拯救了。

兩位出鏡回憶當年的黑人陪審員，均不避諱的表示，最終做出辛普森無罪的裁決，一方面是由於檢方糟糕的表現，另一方面則是一種對當年羅德尼·金事件報復的快感。

最後一集里，紀錄片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堅信自己天才到總能化險為夷的OJ，他回到電視節目侃侃而談，販賣維持自己生計的簽名橄欖球，厚顏無恥的出版自傳《假如就是我做的》。最終也是因為辛普森的狂妄自大，而在拉斯維加斯一次企圖搶回自己拍賣獎盃的打劫事件中被捕，當年被迫忍氣吞聲的白人社會，抓住這次時機給出了33年刑期的報復性重判。

從政治正確可以壓倒真相的非裔復仇，到白人社會的報復性重判，堪稱完美的法律體系，一次次的遭到無情嘲諷，而在故事背後，則悲哀隱藏著一道註定不可彌合的種族鴻溝。這種能帶來尷尬和無奈情緒的觀影感受，有著一種遠遠超越單純控訴的強大能量，它更能讓我們洞悉和面對人類的天然弱點。

【注】本文配圖均源自紀錄片《O.J.：美國製造》，原標題為《無時不刻的尷尬與無奈，可能是本世紀最棒的紀錄片》

【作者簡介】

張海律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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