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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陽:文明是人類給自己挖的大坑

魏陽:文明是人類給自己挖的大坑



文 |魏陽

《老子》中有一個看似違反常識的觀點:最自然的人類生活方式,意味著遠離文明的危害:遠離流行的新科技、傷害人性的政治活動、刺激慾望的商業經濟、和禮樂刑法的文化。在「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半原始社會中,人性的天真得到舒展。


《莊子》對於文明有類似批評:「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 這比老子更為激進,要求人們回到農業文明之前 「與禽獸居、與萬物並」的更原始的狀態。


近代歐洲的盧梭,也覺得文明出現後人類告別「自然狀態」是件糟透了的事情:他寫道:文明,既沒有讓人類變得更道德,更沒有讓人類更幸福。他在《愛彌兒》中嘆息:「最不幸的是:人類所有的進步,不斷地使人類和它的原始狀態背道而馳,我們越積累新的知識,就越失掉獲得最重要知識的途徑。」 這幾乎就是《老子》絕聖棄智,為道日損的歐洲版。


這些相似的哲學思辨,都批判文明對於人性自然的傷害。但是,由於缺乏歷史和科學的證據,我們如何得知,人性之自然,確實是和文明相衝突的呢?在文明之前,人類「與禽獸居、與萬物並」的狀態到底是種什麼狀態呢?

最近20年關於人類早期歷史的綜合研究——包括美國戴蒙德的《槍炮、細菌、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和以色列赫拉利的《人類簡史》——以新的證據描述了何為「自然之人」。這個新故事告訴我們:人類作為一個物種的「自然」性,是在文明之前漫長的進化中,逐漸形成的。文明的誕生,確實傷害了我們的生物學自然屬性,讓人類成為了文明的奴僕。


雖然直立人早在400萬年前就已出現,人類作為一個新的物種(智人Homo Sapiens)是距今20萬年前在東非出現的。10萬年前,智人開始走出非洲,由近東,向歐洲和中亞擴散。證據表明,最遲6萬年前,智人來到了東亞,在四至三萬年前,他們渡海來到了澳大利亞和巴布亞紐幾內亞。在一萬多年前,人類才從西伯利亞越過今天的白令海峽,來到美洲;用數千年時間,逐漸遷移到美洲的最南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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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智人的分布範圍,圖片源自維基百科

約7萬年前人類認知能力飛躍,產生了語言和想像,讓人類可以抽象的思考,處理並傳播大量信息,虛構不存在的事物。約四萬年前開始,人類的物質文化開始突飛猛進,逐漸發明了弓箭、針線、衣服、舟船、器皿,這讓人類可以遷移到世界上更遙遠寒冷的地方。由於船的發明,人類可遷移到各大海島。他們遷移到台灣島、菲律賓、夏威夷、馬達加斯加等島嶼的時間為距今6千年到1500年前不等。


在十幾萬年漫長遷移過程中,人類一直是狩獵採集者,追逐獵物,採集果實;這期間,人類進化出了最適合採集狩獵生活的體質和基因。


人類的遷徙,造成了全球環境的急劇變化和物種的迅速消失。在智人到來前的數十萬年中,各大洲生存著各種早期直立人類,比如歐洲的尼安德特人,中亞的丹尼索瓦人,東亞直立人(包括我們熟悉的北京猿人),以及最近發現的印尼佛羅瑞斯島上的小矮人等等。在智人佔領全球的過程中,這些早期人類都遭到了滅絕,滅絕的原因,如果不是智人直接的屠殺,大概是由於生存資源的競爭。同時滅絕的還有非洲之外各大洲的巨型動物,從猛獁象、劍齒虎、岩穴獅,澳大利亞的大袋鼠、袋獅、袋熊,到馬達加斯加的大象鳥,都被新到來的智人獵殺得一乾二淨。


如今,只有非洲的大型動物種類最多。戴蒙德認為,這是因為,非洲的動物在過去二十萬年中和人類一同進化(Co-evolution),人類早期不完善的捕獵技術,讓非洲動物有充分時間進化出對人類的畏懼,這正挽救了他們的性命。而當人類到達其他大陸時,捕獵技巧已臻嫻熟,而當地的動物來不及進化出對入侵者的恐懼,因而被輕易迅速地滅絕。另有證據表明,入侵的人類曾大面積放火焚燒森林捕獵,急劇地改變了澳大利亞的生態環境。


正如道家所言:人類的出現,對於自然,是一場災難。

人類學研究表明,在農業文明出現以前,狩獵採集人群的生活相對幸福和諧。採集狩獵者大約一天只花幾個小時採集果實穀物,幾天才出去打一次獵;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樹下八八卦,在洞里談談戀愛,毫無現代生活的壓力。


由於狩獵採集人群人口稀少,卻佔據大片地區,食物來源豐富均衡。捕獵讓他們獲得肉類蛋白質,通過採集得到野生蔬菜、穀物、水果和堅果。他們並不十分暴力,狩獵採集者暴力多來自於資源的緊缺、或者針對群體內部違反平等觀念的人。


他們極端崇尚平等,沒有階級的觀念。威望來自於個人的創造力、和其他才能。由於不必和家畜接觸,他們不受從動物那裡來的病菌侵害;更沒有現代文明中的各種精神焦慮和壓抑。平均壽命高達60多歲。


十幾萬年的漫長進化讓他們的身體和基因極為適應他們的狩獵採集生活。他們彷彿莊子筆下「民居不知所為,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 的上古真人(《莊子·馬蹄》)。他們「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不知說生,不知惡死;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 (《莊子·大宗師》)這些狩獵採集者活得自然快樂。

這美好圖景隨著文明的誕生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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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約一萬年前,農業首先在今天土耳其南部、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的「新月形肥沃地帶」出現,並迅速傳播到鄰近的歐洲和印度。之後數千年間,中國、中美洲、西非等地區獨立出現農業。人類逐漸馴化了野生的穀物,從此逐漸放棄了採集狩獵的生活方式,開始定居。農業逐漸催生了階級、文字、和國家——誕生了文明。


戴蒙德的研究表明,農業雖然刺激了人口的急速增長,但是並沒有增進人類的幸福,甚至也沒有顯著增加個人的知識。採集狩獵者比農民更快樂,更有知識。這是因為:採集狩獵者必須熟悉生活環境里的一草一木,每一種動物,每座河流山川,所以他們的腦容量比現代人還要大。


現代人雖然作為整體掌握了更豐富的知識,但是個人所掌握的知識未必更多,而只是知識種類的不同(這表現在現代人在原始森林裡幾乎無法獨立存活)。更重要的是:農業讓人類生活變得痛苦。


人類的身體,在農業產生之前的十幾萬年中,進化出了最適合採集狩獵生活的體質。他們更適於長期行走並奔跑,追蹤動物,更適於攀爬樹木岩石,採集果實。但一萬年前出現的農業,完全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人們被迫每日在田裡彎腰勞作,這造成了多種身體的疾病,包括各種腰椎頸椎背部疼痛。戴蒙德的發現,暗合了莊子對於技術文明帶來智巧,破壞原始的敦厚和幸福的說法。莊子「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的故事,有著來自生物人類學的證據。


更多證據表明人的自然屬性被文明傷害。在漫長的採集狩獵階段,人類的身體已經適應了多樣化的食物來源;最健康的飲食,是混合多種肉類、穀物、水果、堅果、蔬菜的均衡飲食(因為採集狩獵者只能、也必須吃這樣的複合飲食)。在農業產生以後,人類的食物來源變得過分單一,只依賴一兩種穀物,這進一步損害了人類的健康。


農業讓人類馴化了動物。從此,家畜源源不斷地將各種細菌和疾病傳染給人類(小型採集狩獵社會因為沒有與家畜的接觸,病菌的種類和危害比現代社會少得多)。同時,定居農業生活要求人口密集居住,這大大增加了傳染病爆發的幾率。歐亞大陸的人類,用數千年時間,通過大量人口的死亡,進化出了一定免疫能力,發明了免疫方法。但是,新大陸的人類沒有這種優勢。這在跨洲際文明接觸的同時,造成了美洲、澳大利亞等地區高達90%的土著人口死於天花等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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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林俊宏/中信出版社/2014


農業讓食物產量快速增長,刺激了人口的爆炸,又連鎖引發社會組織的變化。在狩獵採集階段,人群(bands)的最大規模為150人左右。農業誕生後,出現了多達數百人的部落(tribes),之後又出現了包含上千人的酋幫(chiefdoms),最後,出現了統治超過5萬人的國家(states)。強加的貢賦與稅收,上級命令和等級制度,新的紀律、法律與文化,都漸漸成為常態。正如老子所說:「大道廢,有仁義」。新的社會組織打破了狩獵採集者的原始平等主義。人與人之間,再也無法回到之前的平等和睦狀態。戴蒙德將國家等新制度的出現稱為「盜賊統治」(kleptocracy)。這與莊子所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赫拉利認為,農業的產生,對於被馴化動物來說,也是一場災難。動物從此不能在野外奔跑、自由的交配;它們不得不忍受圈欄的狹小,和人類的宰割。與它們的天性相反,雞終生被關在小籠子里,豬生活在自己的糞便中,牛羊被屠殺閹割。換言之,農業不僅讓人類痛苦,也讓家畜跟人類一起受罪。這彷彿莊子所說的:「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文明不僅讓人痛苦,還讓牲畜和人一起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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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賈雷德·戴蒙德/謝延光/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總之,在戴蒙德和赫拉利看來,農業文明是人類為自己挖的一個大坑,一跌進入就爬不上來。從此,人類告別了狩獵採集時代 「與禽獸居、與萬物並」 的古樸自然狀態,告別了莊子筆下的天真。表面看來是人類馴服小麥,其實是人被小麥馴服;農人們成天伺候農作物,因擔憂天災人禍而飽受精神折磨;文明帶來的技術沒有給他帶來幸福,反而讓他成為技術的奴隸(採集狩獵者因為不用耕作沒有這種焦慮)。這彷彿莊子所說的:「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道家對於技術的批判,獲得了人類學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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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一的飲食讓人營養不均衡,終日的勞作帶來腰椎頸椎的病痛,被馴化的動物帶來各種傳染病,社會等級的出現打破了和諧的平等主義——從此,雖然文明在發展、人口在增長,個人幸福卻被損害了。可是,人類為什麼不回到之前的狩獵採集狀態呢?戴蒙德認為,這是因為,一旦開始農耕生活後,人類漸漸失去了從前狩獵採集的知識和經驗,另外,人口的劇增,也讓狩獵採集生活在新的時代不足以提供足夠的食物。


文明,是一條不歸路。


在文明的牢籠中,人類永遠地失去了自然。新的技術、新的政治組織,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都讓他遠離之前漫長狩獵採集階段進化出的基因。文明來得太快,進化走得太慢——這是人的「自然」屬性與文明的基本衝突。來自人類學、進化心理學和社會生物學的研究,為道家對文明的古老哲學批評,提供了不謀而合的新證據。


【作者簡介】


魏陽|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現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歷史系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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