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為何批評家喜歡在「女作家」的「女」字上做文章?
摘要我個人不喜歡給作家做性別劃分,因為任何的性別劃分,都帶著某種傲慢與偏見,而任何的寫作,其實都是個人化的寫作。男作家的寫作難道不是個人化的寫作嗎?
遲子建說,在她的故鄉大興安嶺,冬天的時候,大家從地窖里拿出土豆切成片兒,一邊烤土豆片一邊喝著茶,圍在火爐旁,聽老人們講故事。這成了她最早的文學啟蒙。
圖為遲子建中篇小說《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所配插圖。(徐煒繪)
兩性、生死,不難發現,這是作家遲子建一長串小說中逃不過去的關鍵詞。無論是雄渾蒼茫的《群山之巔》,叩問生死的《白雪的墓園》,還是悲天憫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遲子建以其獨有的細膩敏銳捕捉著歲月的吉光片羽。
不過,當有評論聲音認為她的作品缺乏「女性意識」時,遲子建直言,她並不喜歡給作家做性別劃分,因為任何劃分,都帶著某種傲慢與偏見,而寫作其實都是個人化的。不囿於自己的小天地,視野開闊一點,並不僅僅是面向女作家的忠告。
———編者的話
每個作家走過的路都是個人的經驗,我曾說過,文學經驗有點像一次性消費的紙巾,可能我的經驗不會對別人有用,但是如果我的文學求經路和經驗,能給別人哪怕是點滴的啟示,我都覺得愉快。
我的故鄉是大興安嶺,中國最北的地方北極村,就是我出生的小村子。它每年有半年的時間是在飄雪,到11月,那裡已披上冰雪的鎧甲了。冬天時我們做什麼呢?就是講故事。燒著爐子,喝著很普通的花茶,有時我們圍在火爐旁,從地窖里拿出幾個土豆,切成片兒,一邊烤土豆片一邊喝著茶,圍爐聽老人們講鬼神故事。我還記得土豆片兒被烤後,因為澱粉沉積,就像給爐蓋做了一次美容,在爐蓋留下一圈一圈的白白的澱粉。我那時候很小,在外婆家,在大人堆里聽各種故事。他們講的故事其實就是小說,因為故事是小說的核。
當然了,我們也知道有些小說不要這樣的核,但那樣的小說大多數成了軟柿子,雖然甜,但很寡淡,沒有嚼頭。我聽的這些故事多半是民間神話傳說,它們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
在我自幼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我看到了春天,也看到了冬天。明白了一個最樸素的道理:生生死死,永不止息
我是冬天出生的,從我們小山村到城裡大概20里路,家長給我個三兩塊錢去買年畫的時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你去城裡書店的路上,沿著雪路走著走著,就得跑起來,因為天實在是太冷了,臘月天的大興安嶺要是只有零下20℃,那就是恩賜了。
這樣的生活對我的文學確實是有影響的。很自然地盼春,因為春天太美好了。春天一到,風暖了,不用穿厚衣服了,女孩子可以穿薄薄的花衣裳了。可是這樣的日子特別短。那裡的春天只有半個多月,滿山遍野的達子香花,就是映山紅,全開了。我曾在新作《群山之巔》里寫到采很多達子香花沒處栽,就插在閑置的豬食槽子里,這樣的細節都是真實的。
春天和夏天,也許因為太美好了,一閃即逝。我們幾乎不敢種香瓜和西瓜,往往它們還在旺盛的生長期時,天就一天比一天涼了,它們沒有熟的機會了。有時9月份就要下雪了,霜來了,然後滿山綠葉變成了五顏六色的,五花山絢麗之極,美得醉人。到了這時候,沒有成熟的果實,自然也就結束了生命。感覺什麼都是有靈魂的,我覺得這些沒有成熟的果實,都有一顆心,這麼多顆心寂滅了,特別傷感。我很小的時候就愛傷感,骨子有一種天然的憂傷,可能與此相關。沒熟的果子死了,冬天突然就來了,大自然是那麼多變。而人的命運呢,其實也是如此。
大自然的風霜雨雪,還有一些朋友、鄰居命運的變故,包括我個人經歷的父親和愛人的早逝等,都讓我覺得生命脆弱,人生蒼涼。很多批評家談到我作品的死亡情結哪裡來的,我想就是在自幼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我看了生,看了死;看到了春天,也看到了冬天;同時看到了死去的植物,在第二年春天復生。我明白了一個最樸素的道理:生生死死,永不止息。
批評家把這樣的小說定義為「溫暖」,我不敢苟同。我一直說,我作品的「暖」,是蒼涼當中的溫暖
冬天給予了極北之地人漫長的風雪,也給了我們對溫暖的渴望,以及不屈倔強的性格。所以我作品的底色是蒼涼的,我筆下的北方人也是隱忍堅強的,就像冬天的河流。黑龍江是中俄界河,每年到了12月、1月的時候,冰會越來越厚。我從小跟著大人去江上捕魚,用冰釺砸開厚厚的冰以後,能看到江水像生命的春水一樣涌流,我們從水裡還能捕上魚來———即使那樣的嚴寒,也沒能真正把一條江凍僵,因為春天又會來。
這樣的氣象就像人生,不管現實多麼嚴酷,我的內心依然涌動熱泉,這就是我作品中的「暖」吧。其實暖是對人性有較高的期望值,也是一種最樸素的宗教情懷。我也知道惡在人性叢林中像荊棘一樣密布,悲涼之霧在人生之河中,從來就不曾遠離我們。但我就想在這樣的地方,在迷霧當中尋一絲絲的亮光,在這無邊寒冷當中尋找這絲絲縷縷的暖。實際上我作品的「暖」,也沒那麼強悍,有時批評家把它誇大了。過於的「暖」,大家都知道火爐燒得太暖,燒過頭了,就引起火災了。所以說作品的溫暖,要恰到好處。在這樣一個蒼涼的背景下,「暖」要水到渠成地呈現,不要一味地去給它一種「暖」,強加所謂「高大上」的東西。
我有一個短篇叫《白雪的墓園》,有人讀了,說我寫得挺溫暖,這小說其實多凄切啊。1986年1月,我父親去世了,他是在凌晨去世的,那天白天他看上去情況挺好,所以晚上我和姐夫在醫院的搶救室守著他,讓我媽媽去姐姐家休息了。凌晨時我看父親不行了,趕緊讓姐夫回家叫我媽。媽媽一進來看到我父親停止呼吸了,她就哭;她是很堅強的人,她哭不像一般的人大放悲聲,她是忍著的那種哭。她哭著哭著,我突然發現她的眼睛裡瞬間有了一顆紅豆,紅紅的,很大的一粒;我就想是不是從此以後我媽媽眼睛就不好使了,害怕極了。舉行完我父親的葬禮,葬禮三天後要去圓墳,我們怕她傷心,不讓她去。爸爸是臘月去世的,接著就是過年,過年前按風俗還要上墳———《白雪的墓園》寫的都是真實的情節。我爸爸去世後的那段時日,我媽媽眼睛裡那顆圓圓的紅豆一直在,我們以為它永遠就伴隨著她了。要過年的時候,我們姐弟三人都好好地幹活,哄我母親,怕她傷心難過。挑水、劈柴、蒸乾糧等,不想讓她提起父親的話題。臘月二十七,她要跟我們一起去上墳,我們堅決不肯,飛快地跑出家,七拐八繞,把她甩開了。我們回來後,發現她哭過。第二天早晨我們起床後,突然發現她失蹤了,我們特別害怕她想不開去自殺了,到處找,可哪兒都找不到她。最後她終於回家了,外面在下雪,她落了一身的雪,進來後拍打身上的雪花。那時我父親的墳還沒立碑,一般來說要轉年清明才立碑,所以墳前是沒有名字的,再說那是當時做白事的幾個人給選的一塊墓地,所以她並不知道父親埋在哪裡。但是她進來說:「我去看你爸爸去了。」我們立刻問:「你找到了嗎?」她說:「我找到了,我一上山,經過一座新墳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和見到別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
那一瞬間我們特別難過,然後看她的眼睛,發現特別清亮,原來她眼裡的紅豆沒了!她上了墳回來,眼裡這顆一直帶著多少天的、早晨時還在的紅豆,突然就消失了。所以我寫《白雪的墓園》的時候說,我父親去世的一瞬,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耍賴,不忍離開,他就化作一顆紅豆藏在我母親的眼睛裡,直到我母親親自把他送過去,他才真正安心呆在另一世了。
你們現在聽的這個故事,小說裡面的細節,都是真實的,批評家也把這樣的小說定義為「溫暖」,我不敢苟同。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啊,它是多麼殘缺,多麼憂傷!所以我一直說,我作品的「暖」,是蒼涼當中的溫暖。
大多數的女性是生育的,她們在生育過程中獲得了對生命最直接鮮活的認知,所以從愛生活的角度、從包容的角度來講,女性可能更濃烈一些
有批評家在談我作品時候說,遲子建的作品雖然好,但是女性色彩不足,似乎把自己隱藏和保護起來了,寫個人化的東西太少。我是尊重所有善意的批評的,因為好的批評,對作家的寫作確實是一種及時的提醒,是有力的鞭策。但是對這個批評,我還是持懷疑態度的。
十七八年前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叫《我的女性觀》,其中的一些觀點,我至今未變。我認為男女之間的關係就像太陽和月亮的關係,緊密銜接,各有各的光明,各自照耀不同的天空,不可能誰取代誰。對於我來說,我覺得女性與男性最大的區別是,大多數的女性是生育的,她們在生育過程中獲得了對生命最直接、最鮮活的認知,所以從愛生活的角度、從包容的角度來講,女性可能更濃烈一些。
我個人不喜歡給作家做性別劃分,因為任何的性別劃分,都帶著某種傲慢與偏見,而任何的寫作,其實都是個人化的寫作。男作家的寫作難道不是個人化的寫作嗎?你說曹雪芹、蒲松齡、馮夢龍的寫作,哪一個不是個人化寫作呢?韓少功、張煒、阿來、蘇童、格非、畢飛宇,他們的寫作太不一樣了,是不是?也正是這些差異,他們才成就了自己。還有,為什麼批評家喜歡在「女」字上做文章?強調男作家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強調女作家的「女性意識」,其實還是有封建的那些東西,似乎女性就是被「看」的。所以我是不喜歡給女作家定義的,也不喜歡貼性別標籤。比如說王安憶、鐵凝、方方,這些優秀的女作家,如果隱去她們作品的署名,你能看出它一定就出自女作家之手嗎?
女作家寫女性的東西,應該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有一些女性色彩強烈的小說,特別個人化的東西,也有精彩之作,因為個人畢竟也是社會的一部分。但如果為迎合潮流,有意為之,那就是看輕自己,為自己製造了牢籠。這就需要女性有思想的深度,有心靈上真正的自由,這樣才能有精神上真正的獨立。當然社會也應為女性發展,提供更多的與男人同處的平等空間。
從自然屬性來說,女性有善良、隱忍的性別特徵,而且熱愛大自然,對充滿靈性的事物有著先天的直覺。所以女性成為作家———雖然我強調不要去給女性作家做標籤,但我也承認,女性成為作家,確實有著一些比較先天的條件,所以你看這個世界,女巫多,男巫少。而很多優秀作品,是有「巫氣」的。
看到近年來一些文學作品以及影視劇中的女性形象,越來越物質化,越來越無靈魂和操守,我真是失望。當然這裡有一些人拜金主義之風的因素,讓如此女性形象大行其道。我曾給本科生上課談到元曲,關漢卿的戲劇,比如《竇娥冤》《救風塵》《望江亭》,包括馬致遠寫昭君出塞的《漢宮秋》,這些名劇都賦予女性至高的位置。她們儘管在生活中受到了愛情或社會關係的壓迫,但她們最後的選擇,都是遵從內心生活,沒有那麼物質地屈從於劇里的官吏。再比如《紅樓夢》里曹雪芹寫的那些女性,尤三姐、晴雯,甚至黛玉———你看黛玉那麼決絕地焚詩稿,這些女性形象,帶著那個時代女性的尊嚴,雖然不排除有封建因素,但女性天性當中的高貴和美好,一直存在。
我有一個好朋友,是香港科技大學的劉劍梅教授,她有兩部女性文學研究著作《狂歡的女神》和《彷徨的娜拉》,娜拉就是易卜生的名劇里出走的那個。她在《狂歡的女神》里寫了世界上很多優秀的女藝術家,其中包括著名的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卡洛,那麼不屈的女性,我去墨西哥時參觀過弗里達·卡洛的畫室,藍屋令人印象深刻。劉劍梅教授認為,當代女性的過度物質化會妨礙她們精神上的成長,影響她們的高度。我覺得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女作家和女性文學千萬不要囿於自己的小天地,一定要視野開闊一點。
舉個例子,我作品《額爾古納河右岸》裡面的薩滿,明知道救別人一個孩子,要死一個自己的孩子,她不斷地救,不斷地犧牲自己的孩子,這種女性像聖母一樣,這不是女性意識嗎?我還寫過短篇小說《逝川》,寫一個接生婆,孤苦一生守著一條江,如此堅強的一個女性。我還有一個短篇《親親土豆》,寫丈夫得了癌症以後,夫妻之間的生離死別,最後她給丈夫搭了一個土豆墳,她離開那座墳的時候,一個土豆骨碌碌地滾下來,這個寡婦往前走的時候,還回頭說了一句「還跟我的腳呀?」當然還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女主人公,這些女性的傷痛,這種自尊,難道不是女性嗎?一個作家的心扉和她筆下的人物共融了,只不過她不歇斯底里,就缺乏女性意識嗎?
我覺得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說,狹隘定義女性的形象不好。但同時也要強調,文學史上確實也有女作家寫「私小說」,完全寫個人經歷和情懷的,也有寫得很棒的,但它的比例極少。(文/遲子建 著名作家、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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