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官責任無限大，到底有多大？

原創作者丨胡丹

（一）

近日，雲南文山市（下屬文山州的縣級市）的龔市長發表了一篇「駢體文」的履職演說，引發了關注。這篇鴻文如何，咱們先讀一下——

演說是對著人大代表講的，主題是市長履職的「承諾」。

這篇被當地媒體呼為「驚艷」的演說，以「駢體」的形式傳遞了龔市長在走馬上任時的澎湃心潮，在官員普遍追求「平庸化」的當下，這樣的文字，確實是有些另類的「驚艷」的。

我曾在評論湖北巴東縣某前「網紅」書記的一篇引發爭議的講話時，說過這樣一句話：「高級領導幹部應該學點歷史，基層領導幹部應該學點輿論學」。文山市長這位基層領導幹部，他如果學過一點輿論學，就應該知道，雖然他那篇「另類」的講話稿是在「肅穆的殿堂」（選舉市長的會場）發表的，但因為其「另類」，必將廣泛傳播，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輿論場域接受評議。此文將引向什麼樣的議程設置，來的是鮮花還是雞蛋，都是他無法主導和控制的。對此，龔市長應該有心理準備。

（二）

這篇演講稿，雖然通篇漂亮的「駢體」，但仍掩蓋不住文字下的空洞。但我對此文並不反感，這位市長在履職前因為心情激動，「騷」了那麼一把，是人之常情，他在官場磨礪多年後，仍勇於展示其真性情，已屬難得。至於有評論說，「市長演講用駢體文，不如說點實在話」，就有些苛責了。因為作為「履職演講」，它有其特定的「話語框架」（即什麼場合該講什麼、能講什麼），實際上履職演講與奧斯卡獲獎感言差不多，把廣大代表、前後領導和「人民」通通感謝一遍，再對美不勝收的遠景和願景畫上兩筆，都是必有之物，而提出具體的「政綱」，並對其如何實施一條一款做出交代，並不符合「演講」的慣例。

作為新市長，他在履職演講中「承諾」的，是請大家放心，我保證做好，卻不是表態，我將做什麼，如何做，請大家提意見。

那麼，從這篇演講稿來看，他的承諾可靠嗎？

（三）

我既不認識這位龔市長，也沒去過文山，不了解當地的政情與民情，市長的承諾能否兌現，我主要還是看他的「承諾」。

市長在演講稿的第一段，連續用了兩個「無限」：「凝聚了無限信任」，「飽含了無限責任」。這一長句話，主語不明，「責任」似乎也不能「飽含」，但語法失誤不是我所關心的，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無限」二字上。

「無限」是一個充滿激情的辭彙，很多年前我們就對某位偉人說「無限熱愛」。

當然，如果說代表對他們選出來的新市長「無限信任」，也無不可，因為「無限」用在這裡，就是個很主觀的表達，你說不可能「無限」，他說我就是「無限」，你也沒法反駁。可是，「責任」，一個市長的「責任」，能夠無限嗎？

如果市長的責任是無限的，那麼他的權力也必須是無限的——能不能形成這樣的對應關係？

可是我們知道，市長是按照相關的法律法規以及市長職能的劃分來履職，他的權力應該是「有限」的，有著明確的邊界和規範——既然他的權力不是無限的，為什麼要加給他無限的責任？這位市長又有什麼義務去擔負這樣「無限的責任」？

現代公司制度有「無限公司」（相對於「有限公司」），但「無限」是在現代企業制度下的有限的「無限」。如果一個縣官以為自己的責任是無限的，很可能他在潛意識裡認為，他的權力也是無限的，那表明我們的基層行政管理制度存在著很大的問題。

（四）

皇帝說史是講史的，讓我們由遠及近來做簡單的追溯——

許多人說，中國當下的縣委書記權力無邊界，簡直就是一縣的皇帝。

這不是現代才有的現象，自古以來皆如此。

（山西平遙縣衙）

在傳統社會，縣官的品級不高，在「九品十八級」的官僚體制中處於較低的位置，僅僅七品，俗稱的「七品芝麻官」。如果我問，比縣太爺還小的官還有什麼？許多人都不知道。事實上，縣官（知縣、縣令）之下，還有八品和九品4級官吏（品分「正」與「從」，如正八品、從八品）。大家不知道，與古代社會「皇權不下縣」有關。古代中國龐大的官僚體制，基本上就到縣一級，縣下面就是廣大的基層社會（那時還沒有鄉鎮這一級），主要實行的是宗族、社會團體以及鄉村的自治。說到官府和「見官」，就是縣官。

一縣之令，他的職權是非常大的，刑名、賦稅、禮儀、學校、治安、城建、郵驛……可以說是無所不管，無所不包。我們參觀現存的縣衙，發現裡面有正堂、二堂、籤押房，有「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有監獄，有倉廩……一縣的大事最後全集中在縣衙里。

一個縣只有一名正官，即知縣或縣令，另外還有若干副職（如縣丞、縣尉、主簿等），再下面就是幕賓師爺以及數量不等的門子、皂隸、牢頭等「吏」。他們組成了古代最基層的國家組織。其中能代表朝廷拍板子的，唯有縣官，他們的權力在縣域里是無限大的。與縣官的職權沒有邊界相對應，是縣官的責任無限的大，他整日忙東忙西，什麼都管，卻什麼都管不好。

縣官們又都是「流官」，他們是外地人來做官，任期一般在三年左右，這個時間剛剛熟悉環境，就要調走了。一縣之地，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過去稱縣官為「百里侯」，因為一個縣的地盤，大致在方圓一百里上下。縣裡的事情那麼多，千頭萬緒，縣官一個人，他怎麼拚命，才能「飽含」並兌現他的「無限責任」呢？事實上，縣官的工作異常繁難，而他真正能發揮的作用卻相當有限（這方面，大家可以讀讀《海瑞集》。曾做過知縣的海瑞，記了一本詳細的賬，可以看看縣官都做些什麼，他又能做什麼）；尤其是明清以來，中國的縣政總體上處於「疲敝」的狀態。做縣官的，很少有安於位，以早日升遷為最大宗旨——儘管初來乍到，他們總是要照例承諾好好治理的。

（縣衙大堂，縣官每天早上在此審案時，他就是法官）

今天的縣長或縣級市的市長們，不能簡單等同於古代的縣官，因為今天「縣政」不同於過去，基本治理理念變了，縣府與群眾的關係變了，基層行政體制以及縣域內的經濟社會組織也更加豐富了。但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重要的方面，比如縣官的產生及任用機制，縣官缺乏制度規範的無限權力，以及由此伴生的「無限責任」，都還與古代沒有本質性的進化。過去縣政的一些問題和痼疾，還繼續存在著，並且不經意地從縣市長口中說出來。

可是一個縣市長，他能夠對履行「無限的責任」做出承諾嗎？恐怕他做不到。做不到還承諾，這樣的承諾就變得毫無意義——不管他是用駢體文還是英文俄文來寫承諾書。承諾之要，不再於有多少激情與壯志，而在於明確知道，他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去年我國開始推行公職人員依憲法履職，這樣做的最大意義，就在於明確公職人員責、權的來源所在，即是誰賦予他們權力。而依法治國的關鍵，卻在官員切實做到依法行政。縣官們並不擁有無限的權力，他們的「責任」基於他們的權力之上，由此既不濫權，也不無為。這是國家體制的進步，也是對官員政治生涯的保證，只有如此，他們才不會再哀嘆「做官難」，為政「如履薄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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