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逃離鬼父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容易
女王 C-cup 回復我說:「米拉還是準備回家去的。」
這是我在這一個多月里最困惑的時刻。
我是在春節前刷到科學家種太陽聲援米拉的那條微博的,當時完全沒想過她最後會做這個決定。畢竟 「逃離鬼父」 這個話題標籤太戳眼了,特別是後兩個字,讓人立刻就能聯想到那部太過有名的日本動畫片,讓本來應該是處在另一個次元的事情一下子跳進你的現實生活里,這太瘋了。
一個姑娘在自己的家裡,差點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強姦了。
在自己的家裡,被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跟任何一個人聊起這件事的時候,對方回我的第一句話都是 「操」。
後來我一直在微博上關注這個姑娘的動態,知道她通過好心網友的救助湊了一些錢,離開了家。
這過程曲折得很。
在說出 「把第一次給我」 這句話之後,父親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叫走。米拉一個人待著,腦子裡不斷地轉著自己被性侵的細節,父親的身影一直停留在腦海里,他的手一直放在那個位置上。米拉只能覺得噁心,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閨蜜沒有接起她的電話。這事兒能和男友說嗎?她不知道。距離雞年春晚只有9天了,正是全國各地準備著闔家團圓的時候。
她打開了科學家種太陽的微博私信:「我日,救救我。」
三個小時之後,她用科學家種太陽借給她的錢住進了賓館,開始想辦法購買火車票逃離那個城市。同一時間,科學家種太陽在聯繫女王 C-cup,再通過 C-cup 聯繫到橙雨傘公益,最後再通過橙雨傘公益聯繫到米拉所在地的救助機構。
科學家種太陽的微博認證是 「果殼網心理學領域達人」。女王 C-cup 的認證是 「性科普作者」,她在兩年前還做過關於兒童性侵的社會調查。橙雨傘公益是荷廣傳媒下的公益項目,關注性別暴力尤其是針對女性的暴力和性別平等方面的議題。參與到這次救助活動中的人都在努力尋找比自己更專業的人和機構,來儘可能地為米拉爭取更多的力量。
這樣一環拉著一環,才把米拉拉出那個情境。
可她為什麼還要回去?
我們都經歷過孩提時代。那個時候我們遇到危險,確實第一時間都會想到去找父母,向他們哭訴,希望他們會把我們抱起來,拍拍我們的後背,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會過去的,沒關係,我們回家。但是現在不同,實施性侵的人就是父親,家門後就是最大的危險。
問題是:為什麼不報警?
橙雨傘公益的劉霞向我解釋,這也許和米拉的父親的行為只停留在猥褻階段有很大的關係。這種情況下因為缺乏直接證據,在立案上會有難度 —— 但難並不意味著沒有辦法。在她們刊登的《在線求助:親生父親想強姦我,我逃了出來》一文中,律師這樣建議:要有基本取證意識和方法。比如通過電話錄音、微信留言等方式,誘導潛在加害人自承猥褻事實。當然,在之後的 「小竹」 事件中,因為長期受到父親的性侵害,受害人直接去警局報案了。
然而女王 C-cup 回答我說,因為米拉不想讓父親受到法律的制裁。米拉在事後心裡出現了一種想要原諒父親的力量。也許是能感知到我的難以置信,C-cup 還解釋了一句: 「在家庭內性侵的受害者身上,出現這種力量是非常正常的現象。」
我覺得我們對 「正常」 的定義可能不大一樣。但我不是米拉,我不能也不應該替她定義。
米拉剛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父親比其他機構還要早地聯繫上了她。沒有道歉,開口就罵,完全不承認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末了他開始控訴,說自己多麼 「不容易,要養這麼多人」,而且也 「養了米拉這麼多年」。
米拉罵回去:「要不是因為你養了我這麼多年,我早報警了傻逼。」
她最後拿出的態度是,不會報警,但是不代表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在救助機構的幫助下她和父親簽訂了一份協議來約束對方,根據這份協議,父親需要一直供養她到大學畢業,並且不能再犯。
這個決定也沒有比直接報警容易在哪裡:「父母離異,跟爸爸過,和親戚、繼母、生母關係都一般,在老家沒什麼朋友,上學在外地,經濟不獨立」 —— 這些因素都在影響著她。更何況,在1月18號晚上之前,父親一直都是她唯一的社會支持者。
女王 C-cup 這樣向我解釋力量的來源:「一方面是理性的判斷:自己需要父親,原諒能重新實現這種需要;一方面是心理保護機制如此,原諒了父親,才能弱化自己受害者的身份,那個事件才能被淡化,才能在現實環境中繼續生活下去。我盡量幫助米拉理解這個力量,告訴她如何保護自己,心理上更好的理解這件事,以及很重要的,不要心存僥倖。」
繼續在這個現實環境中存活才是米拉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但對一個孩子來說,離開家這個舉動背後的意義太沉重了,因為這直接象徵著對家庭的背叛和反抗。一個沒有經濟來源,全靠家庭供養,生活到現在都沒有離開過家和學校的女兒,她的力量要從哪兒來呢?
米拉不是個案。或許並不是所有的家庭內性侵都發生在相同的條件下,但受害者的孤立無助都是相同的。本應該察覺到她所遭受的一切並有義務保護她的家人,卻全程都在沉默。她們並不會相信她真的遭遇了這些,也就更不會支持她,保護她。就算曾經有過懷疑,但是在小地方,家族的臉面更重要。
可能女兒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畢竟她明白自己生活在怎樣的家庭里:從小開始,生活的來源全部依賴父親,家裡大小事宜都需要他點頭;自己不是唯一的孩子,有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要留給哥哥弟弟;因為是女孩,所以從小被長輩教導,不能讓男人從自己晾著的褲子裙子下走過,男人會倒霉的;女孩子要做家務要做飯洗碗,兄弟們不用;兄弟是家中的香火,自己則是要被潑出去的水;她要學會照顧娘家,照顧兄弟。自己是第二性別,這件事從開始就定下了。要為這個家庭的存續和榮譽主動犧牲,這件事也從開始就給她定下來了。
外面的世界就一定比家裡好嗎?這對她們而言還是一個疑問句,畢竟鬼父的出現否定了她們可能是出生以來到現在最穩固的人際關係。
從被性侵的那個夜晚開始,「家」 這個名詞就連同安全感一同從生活里消失了。那些同齡人能夠擁有的屬於孩子的無條件的包容與愛,她們再沒得到過。
然而原諒不原諒這事跟懦弱與否真的沒關係。
無法回歸父女的關係,就意味著他們要一直留在施害人和受害人的角色里。那些夜晚就一直停留在記憶中,門一直敞著,一回頭就能瞥到那些夜裡濃重的黑暗。
更何況原不原諒的,很多人根本沒得選。科學家種太陽後來在微博里貼過這樣的私信內容:
「16、7 歲吧,高中,開始了。我媽那時經常晚上出去打牌,半夜不回來。於是他就抱著我睡覺,剛開始沒什麼,後來就不許我穿衣服睡,再後來就開始摸我胸、摸我下面、親我下面。再後來,他還想試著雞巴放進去,我說疼,就沒放。我不敢反抗,他還跟我說別跟你媽說,我個傻逼也就真的沒說。那陣子,白天我經常不由自主地全身發抖,身體控制不住地抗拒,心裡也覺得噁心,但不知道怎麼辦,沒受過這方面教育。學校也不教,父母,呵呵。這個事一直持續到上大學。坦誠地說,後來我會有些生理上的快感,但非常恥辱。有時我會做夢,夢裡他也在做那些事。我心裡想著,求你了,雞巴進去吧,徹底毀了我吧。」
「求你了。」
再到後來的 「小竹」 事件,被害人自述過:「很多次我在他身下,我都想拿刀子殺了他。」
真傷害到了這種程度,就不是原諒誰的問題了。
2010年的國內性侵害受害女性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的發生率的調查顯示,強姦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發生率高達41.51%。不僅僅是 PTSD,在心理諮詢師 Siyi 經手的 trauma 後治療案例里,有很多女孩長大後在親密關係中有很嚴重的問題。
為什麼?
Siyi 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先花了很長時間給我解釋什麼是 「解離症」 —— 這是一種記憶、自我意識或認知的功能上的崩解,它主要表現為自我認同混亂、自我認同改變、失現實感、失自我感:自己看自己就像在看一個 「他人」 一樣,即我不再是我、失憶。我一直聽到第三段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因為她接下來描述的這個畫面,實在是太離奇了。
「像是長期遭受家庭內部性侵的受害者,這些孩子會(在被侵害的當時)覺得自己處於一個靈魂出竅的狀態。她們會在意識里分出另一個自己飄在天花板上看著這一切,那麼她們就可以覺得正在發生的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只是旁觀者,來冷靜地觀察這一切。」
「那她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如果受害人長期受到這種家庭內部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摧殘,他們會想用各種方法去擺脫這種痛苦,比如說關閉身體的一部分感覺來解離疼痛。」
也就是說待在解離狀態下的時間越久,自我崩壞的程度越深,需要儘早隔離治療。
這之中有的受害者經常會在半夜突然驚起,暴打躺在身側的男友。因為家庭內部性侵引起的 PTSD,女孩在那個瞬間又回到了在老家的那些夜晚,枕邊人也不再是自己深愛的人,而是那個傷害自己的對象,過去經歷的一切再一次入侵了她的生活。
這種入侵是很常見的。受創傷後應激障礙的影響,她們時刻都處在一種極度警覺的狀態下。一件男式毛衣、一個鈴鐺,什麼都有可能,只要是那些夜晚里出現過的,但凡再出現她們的生活中,都會把她們帶回被性侵的那一刻。
女王 C-cup 指出這樣的經歷會很影響女孩在親密關係中的狀態:「她們非常需要不斷確認伴侶對自己的愛,需要有很多的控制,想要非常強烈的被需要,由此可能會使親密關係變得非常負重,伴侶不但是自己的愛人,還必須是自己理想化了的父母,是那個記憶中從未出現過的好父母,那個童年的缺口一直在那裡,留在親密關係中等待被滿足。如果是以這樣的狀態進入親密關係,當然也有有可能發展成:要麼為了留住伴侶,留住這個曾經給過自己溫暖的人,而讓自己無限迎合,得到『好父母』愛的方式,是變成一個『乖孩子』,或者是一個卑微的『覺得自己不值得愛的壞孩子』。要麼讓自己迴避建立真實的親密關係,相信自己不會得到這種愛,所以用很多方式驗證自己是對的,別人是不愛自己的,別人是不值得信任的。」
噩夢似乎永不停止,她們會時不時回到歇斯底里的狀態里。
這其中意識到自己需要心理救助的人應該很多,但是能主動尋求幫助的很少。她們一般都是因為性侵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引發了其他嚴重的心理問題,像是到了抑鬱、焦慮、感覺不到自己的鼻子存在,或者說感覺生活在如夢似幻的世界裡的程度,才會來找心理醫生。
對她們而言,把內心深處的傷痕暴露出來的風險很大。
由中國傳統家庭觀念和性觀念蘊育出的 「貞潔」、「臉面」、「人情」 這些極具中國特色的社會價值觀,仍在影響著鬼父的女兒們和外部世界之間的互動。在這種情況下,遭遇同情憐憫嘲諷鄙夷都還算正常。那些叫囂著 「被爸爸養大的,給他操一次會怎麼樣?」,「我就是喜歡和爸爸做愛」 的言論,可能會更讓人難過。你情我願的情況下,不會有人想掛上性侵的標籤的,這又不是黃色網站。因此說著這樣的話的人,和那些在熟人強姦的案例里,指責被強姦的那一方就是欲拒還迎的評論一樣讓人齒冷。
尋求安全感將會一直成為受害者們生活的主題。她們需要一個家、一個庇護所,來整理她們趨近破碎的人格。尤其是那些有邊緣性人格的人,她們更渴望有一個家。但是安全感的匱乏,使得她們很難克制自己對於親密關係的恐懼心理。她們會無法自控地做出破壞家的舉動,在關係中一遍遍重複著得到和失去。
這聽起來太像一個死循環了。
心理援助在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只是一個備選項。
其實像橙雨傘公益在接觸到受害人的第一時間,就會問她是否需要心理援助。但是出於 「受害人利益至上原則」,她們不會強迫對方一定要接受這個援助。
米拉當時先是很肯定地回答橙雨傘公益說自己現在很好不需要人陪,但接著她又補充道:「雖然我現在覺得很好,但是我不確定以後會不會影響到比如說我和異性的一些交往,我自己不信任他人的這樣一種東西。」
米拉說自己需要心理輔導,她拜託橙雨傘公益的工作人員幫她介紹合適的心理醫生。
其實受害者自救對心理療愈也非常重要,女王 C-cup 相信的救助倫理里有這樣一條:「受害者不被動,受害者也有力量。」 她必須要自己伸出那隻手,才可能獲得幫助。
林間阡陌交錯,實際上最後都走向一個方向 —— 鼓足勇氣,重建生活。
逃生才剛剛開始。
Illustrator: 晏慈
異視異色 (VICE CHINA) 版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轉載以及以任何形式使用。
※漫展上邂逅的姑娘睡前給我發了素顏照
※歷屆奧斯卡上的政治狂言語錄:「黑幕」「太白了」「布希真丟臉」
※美國的老兵從來就沒有得到應得的待遇,從獨立戰爭一直到今天
※VICE 賴床簡報:酒後覺得什麼都好吃是有科學根據的
TAG:vice中國 |
※心疼《鬼父》中的她,居然忍了這麼多?
※賭鬼父親拿著兒子的印章去借錢,最後害了兒子也害死自己
※一看你們就不純潔!老是鬼父鬼父的!
※前有鬼父後有鬼母?媽媽為何每晚給自己兒子下安眠藥,她想?
※那個被蓄意謀殺的父親,後來居然變成了「鬼父」……
※繼女遭鬼父性侵多年,還拍片威脅她,真是太無人性
※不能因為漫畫是鬼父結局,就否定這是一部優秀動畫
※香港殭屍片鬼父,被傳女鬼纏身,一生未娶
※C羅幼時成長的那些關鍵時刻,有個醉鬼父親是種怎樣的體驗
※老人下葬女婿們爭奪葬禮錢,兒子卻只要「鬼父」一張舊照片
※婚禮前,失蹤多年的賭鬼父親給我一張銀行卡,我當場甩在地下
※嚇得瓜都掉了!島國鬼父讓未成年女兒出演特殊作品?
※5歲喪母被賭鬼父親拋棄,成名後爺爺卻被留言害死,命運對他不公
※鬼父有機會?桐人見黑雪姬後會怎樣?生化危機終章將見!
※酒鬼父親賣兒子,被富商收養,生母跑來搶回,竟遭兒子痛恨十多年
※如何評價鬼父這部動畫?(我不會承認看過這部劇)
※恐怖故事——鬼父歸來
※美國鬼父?偷拍女兒洗澡居然被判無罪
※從跑龍套到殭屍片鬼父,林正英一生未娶,卻給石榴姐最美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