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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顛沛半生,蘇東坡從來不失浪漫與尊嚴

祝勇:顛沛半生,蘇東坡從來不失浪漫與尊嚴



文 | 祝勇

南渡北歸(下)



然而,帝國的官場,比贛江十八灘更兇險。


就在蘇東坡過贛江十八灘時,收到了朝廷把他貶往惠州的新旨意。

蘇東坡翻山越嶺奔赴嶺南的時候,他的老朋友章惇被任命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成為帝國的新宰相。

祝勇:顛沛半生,蘇東坡從來不失浪漫與尊嚴



明代劉俊繪《雪夜訪普圖》


蘇東坡曾戲稱,章惇將來會殺人不眨眼,不過那時二人還是朋友。後來的歷史,卻完全驗證了蘇東坡的預言。蘇東坡到惠州後,章惇一心想搞死他,以免這隻死老虎,有朝一日捲土重來。由於宋太祖不得殺文臣的最高指示(故宮博物院藏有明代劉俊繪《雪夜訪普圖》軸,描繪趙匡胤在風雪之夜探訪大臣趙普的場面,可見趙匡胤對文臣的重視),他只能採取借刀殺人的老套路,於是派蘇東坡的死敵程訓才擔任廣南提刑,讓蘇東坡沒有好日子過。蘇東坡過得好了,他們便過不好。

那時,蘇東坡的兒子蘇迨等人已經去了宜興,他的身邊,只有兒子蘇過、侍妾朝雲、碧桃。


蘇東坡的家伎本來不多,在汴京時也只有數人而已,與士大夫邸宅里檀歌不息、美女如雲的陣勢比起來,已稱得上寒酸了。此番外放,前往瘴癘之地,蘇東坡更是把能遣散都遣散了,唯有朝雲,死也不肯在這憂患之際離開蘇東坡,尤其在王閏之過世之後,這六十多歲老人的飲食起居,沒有人照顧不行,所以她堅決隨同蘇東坡,萬里投荒。


朝雲之於蘇東坡,並沒有妻子的名分,卻不失妻子的忠誠與體貼,朝雲的存在,讓晚年的蘇東坡,多了一份安慰。


到達惠州的第二個秋天,蘇東坡與朝雲在家中閑坐,看窗外落葉蕭蕭,景色凄迷,蘇東坡心生煩悶,便讓朝雲備酒,一邊飲,一邊吟出一首《蝶戀花》。


這詞是這樣的: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


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


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蝶戀花」,是五代到北宋時代的詞人經常使用的一個詞牌,是那個年代裡最美的流行歌曲曲調。「蝶戀花」,本來就代表著一種依戀,甚至帶有幾分慾望的成分,晏幾道、歐陽修、蘇東坡,都曾用這一詞牌表述自己的感情,「庭院深深深幾許」,就出自歐陽修的「蝶戀花」,20世紀詞人毛澤東寫給楊開慧的詞,也有意使用了這一詞牌。因此,這一詞牌,可以被視作一種美學形式。


蘇東坡的這首《蝶戀花》,本不是為朝雲而作的,在詞里,他把自己當成一個在暮春時節,站在牆外偷看牆內少女盪鞦韆的偷窺者,後來那少女發現了有人在偷窺,就從鞦韆上下來,悄悄跑掉了,她的笑聲,也越來越遠。所謂「多情卻被無情惱」,不是抱怨,而是自嘲,像蘇東坡這樣坦然在詞里寫進自己的尷尬,文學史上少見。


朝雲撫琴,為唱出這首《蝶戀花》,卻一邊唱,一邊落下眼淚。蘇東坡看見朝雲淚光閃動,十分驚訝,忙問這是為何,朝雲說:「奴所不能歌者,惟『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二句。」這是因為這二句,看上去樸實無華,卻道盡了人世的無常。蘇東坡一生坎坷,在嚴酷的現實之前,他不過是個牆外失意的過客而已。朝雲懂得這詞里的深意;想到人世無常,一呼一吸之間便有生離死別之虞,她想為蘇東坡分擔他的痛苦,卻又無著力處,每想及此,便淚如泉湧,無法再歌。此後,朝雲日誦「枝上柳綿」二句,每一次都為之流淚。後來重病,仍不釋口。


後來蘇東坡才意識到,這是朝雲死亡的不祥之兆。


朝雲是在紹聖三年(公元1096年)的七月里死去的,那是她隨蘇東坡到達惠州的第三個年頭,死因是傳染上了當地的瘟疫。果然是嶺南這瘴癘之地害死了她,或者說,是蘇東坡的流放,害死了她。


彌留之際,朝雲還在口誦《金剛經》的「六如偈」: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念著念著,朝雲的聲息漸漸低微下去,緩緩而絕。


蘇東坡的第一位夫人王弗死時,36歲。


蘇東坡的第二位夫人王閏之死時,45歲。


朝雲死時,只有34歲。


蘇東坡悲苦流離的一生,曾先後得到三位女子的傾心眷顧,她們卻又先後華年而逝,對於蘇東坡,是幸,還是不幸?


有人說,「『枝上』二句,斷送朝雲」。


朝雲死後,蘇東坡終身不再去聽《蝶戀花》。


三個月後,十月的秋風裡,惠州西湖邊,梅花又放肆地盛開了。西湖的名字,是蘇東坡起的;西湖上的長題,同樣是蘇東坡捐建的。西湖的一切,都與從前一樣,只是此時,蘇東坡的身邊,永遠不見朝雲的身影。她就葬在湖邊的山坡上,離蘇東坡並不遙遠。墓樹寒鴉,令蘇東坡肝腸寸斷,望著嶺上梅花,蘇東坡悲從中來,寫下一首《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霧,


冰姿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芳叢,


倒掛綠毛幺鳳。


素麵翻嫌粉涴,


洗妝不褪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


不與梨花同夢。



朝雲就這樣走了,若她是蝴蝶,該有多好,會在每年花開時季,回來尋他。


北回歸線的陽光照亮蘇東坡蒼老的面孔,盪鞦韆的少女卻永遠隱匿在黑暗中,永遠不再復現。縱然長夜如發,寒涼透骨,夢醒時,卻天空深邃,雲翳輕遠。


無論怎樣,生活還要繼續。他曾在給友人的信中稱,不妨把自己當成一個一生沒有考得功名的惠州秀才,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嶺南,亦無不可。他依舊作詩,對生命中的殘忍照單全收,雖年過六旬,亦從來不曾放棄自己的夢想,更不會聽親友所勸,放棄他最心愛的詩歌。在他看來,丟掉了詩歌,就等於丟掉了自己的靈魂,正是靈魂的力量,才使人具有意志、智性和活力,儘管那些詩歌,曾經給他,並且仍將繼續給他帶來禍患。


朝雲的死,沒有讓政敵們對蘇東坡生出絲毫憐憫之心;蘇東坡內心的從容,卻令他們大為不爽。那緣由,依舊是蘇東坡的一首名叫《縱筆》的詩,詩是這樣寫的:


白髮蕭蕭滿霜風,


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輕打五更鐘。


這首詩,蘇東坡說自己雖在病中,白髮蕭然,卻在春日裡,在藤床上安睡。這般的瀟洒從容,讓他昔年的朋友,後來的政敵章惇大為光火,說:「蘇東坡還過得這般快活嗎?」朝廷上的那班政敵,顯然是不願意讓蘇東坡過得快活的,蘇東坡快活了,他們就不快活。他們決定痛打蘇東坡這隻落水狗,既然不能殺了蘇東坡,那就讓他生不如死吧。朝雲死後的第二年(公元1097年),來自朝廷的一紙詔書,又把蘇東坡貶到更加荒遠的瓊州,昌化軍安置,弟弟蘇轍,也被謫往雷州。


蘇東坡知道,自己終生不能回到中原了。長子蘇邁來送別時,蘇東坡把後事一一交待清楚,如同永別。那時的他,決定到了海南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自己確定墓地和製作棺材。他哪裡知道,在當時的海南,根本沒有棺材這東西,只是在長木上鑿出臼穴,人活著存稻米,人死了放屍體。


那時的蘇東坡,白髮蒼然,孑然一身,只有最小的兒子蘇過,拋妻別子,孤身相隨。年輕的蘇過,過早地看透了人世的滄桑,也讓他的內心格外早熟。他知道,父親雖一貶再貶,是因為他功高名重,又從來不蠅營狗苟。他知道,人是卑微的,但是自己的父親不願因這卑微而放棄尊嚴,即使自然或命運向他提出苛刻的條件,他仍不願以妥協而實現交易。這一強硬的姿態是原始的,類似於自然物的仿製。一座山、一塊石、一棵樹,都是如此。甚至一葉草,雖然弱不禁風,也試圖保持自己身上原有的奇蹟。這卑微里,暗藏著一種偉大。所以,有這樣一個父親,他不僅沒有絲毫責難,相反,他感到無限的榮光。蘇過在海南寫下《志隱》一文,主張安貧樂道的精神,蘇東坡看了以後,心有所感,說:「吾可以安於島矣」。


在宋代,已經有了「海南」之名。海南島在大海之中,少數民族眾多,語言、風俗皆與大陸迥異,《儋縣誌》記載:「蓋地極炎熱,而海風苦寒。山中多雨多霧,林木陰翳,燥濕之氣不能遠,蒸而為雲,停而為水,莫不有毒。」還說:「風之寒者,侵入肌竅;氣之濁者,吸人口鼻;水之毒者,灌於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幾稀矣。」描述了一副非常可怕的景觀。中原人去海南,十去九不還。蘇東坡在給皇帝的謝表中,描述了全家人生離死別的場面:


生無還期,死有餘責。……而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念報德之何時,悼此心之永已。俯伏流涕,不知所云。


這摧人斷腸的景象,將被歷史永遠記下。


不出蘇東坡所料,到達海南後,他看到的是一個「食無肉,出無輿,居無屋,病無醫,冬無炭,夏無泉」的「六無」世界。


但對於蘇東坡來說,最痛苦的,還不是舉目無親,「百物皆無」,而是沒有書籍可讀。倉惶渡海,當然不會攜帶書籍,無書可讀的窘境,常令蘇東坡失魂落魄。於是,蘇東坡父子就開始動手抄書。蘇東坡在《與程秀才三首》其三中寫道:「兒子到此,抄得《唐書》一部,又借得《前漢》欲抄,若了此二書,便是窮兒暴富也。呵呵!」


元符二年五月,友人鄭嘉會從惠州隔海寄來一些書籍,對蘇東坡父子,如天大的喜訊,立刻開始把他們在居住的桄榔庵里排放整齊。在《與鄭嘉會二首》之一中,蘇東坡說:「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況諸史滿前,甚可與語者也。著書則未,日與小兒編排整齊之,以須異日歸之左右也。」


那段日子裡,父子二人以詩文唱和,情深感厚,情趣相得。《宋史》記載,蘇轍曾說過這樣的話:「吾兄遠居海上,惟成就此兒能文也。」


蘇過也很喜愛修習道家養生之術。他每天半夜起來打坐,儼然有世外超塵之志。蘇東坡在《游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一詩中,驕傲地稱許道:


小兒少年有奇志,


中宵起坐存黃庭。


近者戲作《凌雲賦》,


筆勢彷彿《離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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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過《贈遠夫詩帖》


與蘇東坡一樣,蘇過在書法和繪畫方面也造詣極高,在今天的台北故宮博物院,還收存著他的三件存世書法,分別《贈遠夫詩帖》《試後四詩帖》和《疏奉議論帖》(即《貽孫帖》)。他也像父親一樣,痴迷於枯木竹石的繪畫主題。今天,我們仍可查到蘇東坡在兒子所作《枯木竹石圖》上寫下的題詩:


老可能為竹寫真,


小坡今與石傳神。


山僧自覺菩提長,


心境都將付卧輪。


而蘇東坡自己,則開始整理在黃州時寫作的《易傳》未定稿,又開始動筆寫《書傳》。


七百多年後,紀曉嵐讀到這些書稿,把它們收入《四庫全書》。



在黃州時,蘇東坡以為自己墮入了人生的最低點,那時的他並不知道,他的命運,沒有最低,只有更低。但是對人生的熱情與勇氣,仍然是他應對噩運的殺手鐧。在儋州,他除了寫書、作詩,又開始釀酒。有詩有酒,幫助他從衝突與悲情中解救出來,使他的內心有了一種節日般的喜悅。


還是在元豐五年(公元1082年),蘇東坡謫居黃州,早春的夜裡,他騎馬山行,前往蘄水,途經一酒家,暢飲甚酣,酒後乘月繼續夜行,至浠水縣城東架在一溪之上的綠楊橋,便下馬解鞍,曲肱醉卧。待杜鵑將他喚醒時,天色已曉。他舉目四顧,但見「亂山蔥蘢」,「眾山橫擁,流水鏗然,疑非塵世」,隨手在橋柱上題寫一首《西江月》,後段為:


可惜一溪明月,


莫教踏破瓊瑤。


解鞍欹枕綠楊橋,


杜宇一聲春曉。


這首詞,描述蘇東坡酒後弄墨的情景,那般的洒脫。他的藝術與人生,因酒而變得盈潤飽滿。密州時期,蘇東坡曾「用土米作酒」,但「皆無味」。他謫居黃州為生計而開墾舊背地種麥種豆時,也曾動手釀酒。他說,「吾方耕於渺莽之野,而汲於清泠之淵,以釀此醪」。他釀成的灑,有的濁有的清,但比在密州時釀的酒好。他說,「酒勿嫌濁,人當取醇」。他將「濁者以飲吾仆,清者以酌吾友」。與蘇東坡泛舟赤壁的西蜀武都山道士楊士昌「善作蜜灑,絕醇釅」,蘇東坡特作《蜜灑歌》贈他。詩里寫了釀製蜜酒的過程:第一天酒液里開始有小氣泡,第二天開始清澈光亮,第三天打開酒缸,就聞到了酒香。打量著這甘濃的美酒,就已經讓蘇東坡唾液生津了。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蘇東坡釀出的蜜酒,喝下去似乎並不那麼甜蜜,反而會導致嚴重的腹瀉。有人曾問蘇東坡的兩個兒子蘇邁、蘇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到底是釀酒秘方有問題,還是釀造工藝有問題?兩位公子不禁撫掌大笑,說,其實他們的父親在黃州僅僅釀過一次蜜酒,後來再也投有嘗試過,那一次釀出來的味道跟屠蘇藥酒差不多,不僅不甜蜜,反而有點兒苦苦的。細想起來,秘方恐怕沒有問題,只是蘇東坡太性急,可能沒有完全按照規定的工藝去釀,所以釀出來的不是蜜酒,而是「瀉藥」。


除了在黃州,蘇東坡釀過蜜酒;在潁州,他釀過天門冬酒;在定州,他釀過松子酒;在惠州,為了除去瘴氣,他釀過桂酒;此時在海南,為了去三屍蟲,輕身益氣,他釀天門冬酒。他在《寓居合江樓》末句「三山咫尺不歸擊,一杯付與羅浮春」後自注云:「予家釀酒,名羅浮春。」他還寫過一篇《東坡酒經》,難怪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中稱其為「造酒試驗家」。


有了酒,卻沒有肉。那時的海南,連豬肉也沒有,在黃州研究出來的「東坡肉」,他只能在飢餓中想一想而已。他只能野菜野果當乾糧,但他還寫了一篇《菜羹賦》,聲稱:「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其法不用醯醬,而有自然之味。」在飢餓的屈迫下,他像當年在黃州一樣,開始尋找新的食物源。很快,他發現了生蚝的妙處。有一年,冬至將至,有海南土著送蚝給他。剖開後,得蚝肉數升。蘇東坡將蚝肉放入漿水、酒中燉煮,他又拿其中個兒大的蚝肉,在火上烤熟,「食之甚美,未始有也」。


剛到海南時,蘇東坡經常站在海邊,看海天茫茫,寂寥感油然而生,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孤島。後來一想,方圓九州、中原大地,這世上所有的人,不都在大海的包圍之中嗎?蘇東坡說,自己就像是小螞蟻不慎跌入一小片水窪,以為落入大海,於是慌慌張張爬上草葉,心慌意亂,不知道會漂向何方。但用不了多久,水窪乾涸,小螞蟻就會生還。從人類的眼光來看,小螞蟻很可笑,同樣,從天地的視角里,他自己的個人悲哀也同樣可笑。


在海南,被陽光鍍亮的樹木花草,動物的脊背,歌聲,甚至鬼魂,都同樣地可以讓他喜悅。這讓我想起詩人楊牧在台灣島上寫下的一句話:「正前方最無盡的空間是廣闊,開放,渺茫,是一種神魂召喚的永恆。」


蘇東坡穿著薄薄的春衫,背著一隻喝水的大瓢,在海南的田壠上放歌而行。途中遇到一位老婦,見到蘇東坡,走過來說了一句話,讓蘇東坡一愣。


她說:先生從前一定富貴,不過,都是一場春夢罷了。


他不知那老婦是什麼人,就像那位老婦,不會知道眼見這位白髮老人,曾寫下「明月幾時有」和「大江東去」的豪邁詩句。



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下旨將蘇東坡徙往廉州,蘇轍徙往岳州。台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渡海帖》(又稱《致夢得秘校尺牘》),就是這個時候書寫的。只不過這次渡海,不是從大陸奔赴海南,而是從海南島渡海北歸,返回大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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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渡海帖》


那一次,他先去海南島北端的澄邁尋找好友馬夢得,不巧馬夢得北行未歸,蘇東坡滿心遺憾,寫下一通尺牘,交給馬夢得的兒子,盼望能在渡海以後相見,這通《渡海帖》,內容如下:


軾將渡海,宿澄邁,承令子見訪,知從者未歸。又雲,恐已到桂府。若果爾,庶幾得于海康相遇;不爾,則未知後會之期也。區區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下重封,不罪不罪。軾頓首,夢得秘校閣下。六月十三日。


封囊:手啟,夢得秘校。軾封。


這幅《渡海帖》,被認為是晚年書跡之代表,黃庭堅看到這幅字時,不禁讚歎:「沉著痛快,乃似李北海。」這件珍貴的尺牘歷經宋元明清,流入清宮內府,被著錄於《石渠寶笈續編》,現在是台北故宮博物院《宋四家小品》卷之一。


無論對於蘇東坡,還是他之後任何一個貶往海南的官員,橫渡瓊州海峽都將成為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段旅程。宋代不殺文官,那個被放置在大海中的孤島,對於宋代官員來說,幾乎是最接近死亡的地帶。因此,南渡與北歸,往往成為羈束與自由的折點。但對蘇東坡來說,官位與方位的落差,都不能動搖他心裡的那根水平線,所謂「吾道無南北,安知不生今」。因為他在自己的詩、畫里找到了足夠的自由,讓他徜徉其中,無端來去、追逐,盡享歡樂,因此,地位和地理的變化已經不那麼重要,好像不管在哪裡,他都能得到一種不曾體驗過的美。這讓他在顛沛之間,從來不失希望與尊嚴;那份動蕩中的安靜,在今天看來更加迷人。他在澄邁留下的一紙《渡海帖》,沒有心率過速的痕迹,相反,這帖里有一種靜,難以想像,靜如石頭的沉思。


他就這樣告別了那個島,告別了颱風與海嘯,告別了那些朝朝暮暮的烈日與細雨,告別了林木深處的花妖,帶上行囊里僅有的書,重返深遠的大陸。再過大庾嶺時,一位白髮老人看到蘇東坡,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便上前作揖說:「我聽說有人千方百計要陷害您,而今平安北歸,真實老天保佑啊!」


蘇東坡聽罷,心裡已如翻江倒海,揮筆給老人寫下一首詩:


鶴骨霜鬢心已灰,


青松合抱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


曾見南遷幾個回。


再過渡口時,不知他是否會想起當年故鄉的渡口見到過的郭綸,那個滿眼寂寞的末路英雄。


歲月,正把他自己變成郭綸。


因此,在故鄉,他遇到的不是郭綸,而是未來的自己。


在記憶的那端,「是紅塵,是黑髮」,這端則「是荒原,是孤獨的英雄」。


越過南嶺,經贛江入長江,船至儀真時,蘇東坡跟米芾見了一面。米芾把他珍藏的《太宗草聖帖》和《謝安帖》交給蘇東坡,請他寫跋,那是六月初一。兩天後,蘇東坡就瘴毒大作,猛瀉不止。到了常州,蘇東坡的旅程,就再也不能延續了。


七月里,常州久旱不雨,天氣躁熱,蘇東坡病了幾十日,二十六日,已到了彌留之際。


他對自己的三個兒子說:「吾生無惡,死必不墜。」


意思是,我這一生沒做虧心事,不會下地獄。


又說:「至時,慎毋哭泣,讓我坦然化去。」


如同蘇格拉底死前所說:「我要安靜地離開人世,請忍耐、鎮靜。」


蘇東坡病中,他在杭州時的舊友、徑山寺維琳方丈早已趕到他身邊,此時,他在蘇東坡耳邊大聲說:「端明宜勿忘西方!」


蘇東坡氣若遊絲地答道:「西方不無,但個裡著力不得!」


錢世雄也湊近他的耳畔大聲說:「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


蘇東坡又答道:「著力即差!」


蘇東坡的回答再次表明了他的人生觀念:世間萬事,皆應順其自然;能否度至西方極樂世界,也要看緣分,不可強求。他寫文章,主張「隨物賦形」,所謂「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他的人生觀,也別無二致。西方極樂世界存在於對自然、人生不經意的了悟之中,絕非窮盡全力臨時抱佛腳所能到達。死到臨頭,他仍不改他的任性。


蘇邁含淚上前詢問後事,蘇東坡沒有作出任何回應,溘然而逝,


那一年,是公元1101年,12世紀的第一個年頭。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


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蘇東坡在北上途中,在金山寺見到李公麟當年為他所作的畫像時即興寫下的一首詩,算是對自己一生的總結。


有人曾用「8341」來總結蘇東坡的一生:「8」是他曾任八州知州,分別是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穎州、揚州、定州;「3」是他先後擔任過朝廷的吏部、兵部和禮部尚書;「4」是指他「四處貶謫」,先後被貶到黃州、汝州、惠州、儋州;「1」是說他曾經「一任皇帝秘書」,在「翰林學士知制誥」的職位上幹了兩年多,為皇帝起草詔書八百多道。


然而,當蘇東坡在行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他回首自己的一生,他最想誇耀的不是廁身廊廟的輝煌,而是他受貶黃州、惠州和儋州的流離歲月。這裡面或許包含著某種自嘲,也包含著他對個人價值特有的認知。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中說:「蘇東坡詩之偉大,因他一輩子沒有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里見。但蘇東坡的儒學境界並不高,但在他處艱難的環境中,他的人格是偉大的,像他在黃州和後來在惠州、瓊州的一段。那個時候詩都好,可是一安逸下來,就有些不行,詩境未免有時落俗套。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


即使在以入仕為士人第一價值的宋代,蘇東坡也不屑於用世俗的價值規範自己的生命。假若立功不成,他就把立言當作另一種「功」——一種更持久、也更輝煌的功業。他飛越在現實之上,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本領,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他「能把生命從其所依託的事實中解脫出來;寥寥幾筆,就點出一副面貌的精魂,而身體倒成了多餘之物;一提起荒原,颯颯風聲、轟轟霹靂便自筆底而生。」


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說,蘇東坡的選擇,「是奉儒家而出入佛老,談世事而頗作玄思;於是,行雲流水,初無定質,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這裡沒有屈原、阮籍的憂憤,沒有李白、杜甫的豪誠,不似白居易的明朗,不似柳宗元的孤峭,當然更不像韓愈那樣盛氣凌人不可一世。蘇東坡在美學上追求的是一種樸質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韻味,……並把這一切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


李澤厚先生還說:蘇東坡「對從元畫、元曲到明中葉以來的浪漫主義思潮,起了重要的先驅作用。直到《紅樓夢》中的『悲涼之霧,遍布華林』,更是這一因素在新時代條件下的成果。」


九百年後,2000年,法國《世界報》在全球範圍內評選1001—2000年間12位世界級傑出人物,蘇東坡成為中國唯一入選者,被授予「千古英雄」稱號。


蘇東坡在國人未來心中的位置,是蔡京、高俅之輩想像不到的,猶如蘇東坡不會料到,蔡京,還有自己曾經的家臣高俅,即將在自己死後登上北宋政治的前台。



蘇東坡辭世後不久,蔡京就被任命為宰相,司馬光又成了王朝的負資產,北宋政壇又掀起了暴風驟雨。儘管這個王朝已經折騰不了幾年了,但小人們還是完成了逆襲。他們急不可耐地把已去世多年的司馬光批倒批臭,司馬光曾經的戰友蘇東坡,也被拉進了這份「黑名單」,被列為待制以上官員的「首惡」,「蘇門四學士」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也被打為「黑骨幹」。他們請宋徽宗親筆把這批元祐聖賢的「罪行」寫下來,刻在石碑上,立於端禮門前,讓這些朝廷的精英遺臭萬年。這塊篡改歷史之碑,史稱「元祐黨人碑」。


為了與中央保持一致,蔡京下令全國複製這塊碑,要求每個郡縣都要刻立「元祐黨人碑」。這應該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石碑翻刻行動,也是規模最大的篡改歷史行為,宋徽宗著名的瘦金體,從此遍及郡縣村寨。他們一如當年的大禹、秦始皇,再一次徵用了石頭,要求石頭繼續履行它們的政治義務,並用這一整齊化一的行動提醒人民,對歷史的任何書寫都要聽命於政治。他們打倒了蘇東坡,還不解氣,還要踏上億萬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但即使如此,還是有人對帝國的語法不屑一顧,宋人王明清《揮塵錄》里記錄過九江一個名叫李仲寧的刻工,就對上級交辦的任務心存不滿,說:「小人家舊貧窶,止因開蘇內翰、黃學士詞翰,遂至飽暖。今日以奸人為名,誠不忍下手。」


《宋史》也記載過類似的故事,比如長安一個名叫安民的刻工,對上級官員說:臣本是一個愚人,不明白為什麼要立碑,只是像司馬(光)相公這樣的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正直之人,如今說他姦邪,小民實在不忍刻下來。府官聽後很生氣,要收拾他。安民無奈,只能帶著哭腔說:讓我刻我就刻吧,只是懇請不要在後面刻上我的名字,讓我別落個千古罵名。


此時的官場,唯有高俅敢和蔡京分庭抗禮,說蘇東坡的好話。在這一點上,他算有良心。史載,他「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恤甚勤」。


那時,蘇東坡早已像一個斷線的風箏,跌落在離家萬里的紫陌紅塵中,對宋徽宗和蔡京的舉動,他的喉嚨和手,都不能再發言了。


蘇東坡的一生總讓人想起《老人與海》里的老漁夫聖地亞哥,一次次出海都一無所獲,最終打回一條大魚,卻被鯊魚一路追趕,在無邊的暗夜裡,他沒有任何武器,只能孤身博斗,回港時,只剩下魚頭魚尾和一條脊骨。


但蘇東坡的生命里沒有失敗,就像聖地亞哥說出的一句話:「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



很多年過去了,蘇東坡最小的兒子蘇過潛入汴京,寄居在景德寺內。權傾一時的宦官梁師成知道了這件事,想驗一驗他的身份,就把這事報告給了宋徽宗。一日,宮中役吏突然來到景德寺,宣讀了一份聖旨,召蘇過入宮。抬轎人把他讓進了轎子,然後行走如飛。大約走了十里,到達一處長廊,抬轎人把轎子放下來,一位內侍把蘇過引入一座小殿,蘇過發現殿中那位身披黃色褙子,頭戴青玉冠,被一群宮女環繞的人,正是宋徽宗。


當時正值六月,天大熱,但那宮殿里卻堆冰如山,讓蘇過感到陣陣寒涼。噴香彷彿輕煙,在宮殿里繚繞不散,一切都有如幻象。蘇過行過禮,恍惚間,聽見宋徽宗開口了。他說:「聽說卿家是蘇東坡之子,善畫窠石,現有一面素壁,煩你一掃,沒有別的事。」


蘇過再拜承命,然後走到壁前,在心裡度量了一下,便濡毫落筆。


那空白的牆壁,猶如今天的電影銀幕,上映著荒野凄迷的景色。


上面有一方石,幾株樹。


筆力那麼的疏淡、簡遠、清雅、穩重。


那份不動聲色,那份磊落之氣,幾乎與當年的蘇東坡別無二致。


在北宋末年落寞遲暮的氣氛里,那石頭,更凸顯幾分堅硬與頑強。


只是後來,伴隨著金兵南下,那畫、那牆、那宮殿,都在大火中消失了。


彷彿突然中斷的電影畫面。


在這世上,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可以逆生長的。


當枯樹發芽,石頭花開,一張紙頁成為傳奇,人們就會從那張古老的紙上,嗅出舊年的芬芳。


【作者簡介】


祝勇|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北京電視台大型紀錄片《辛亥》總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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