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是衰敗的起因，賈府是這樣逐漸掏空的……

【按：今日是人日。也就是傳說中女媧造人的人類生日。古人有剪綵戴勝的習俗。曹操詩云：「天地間，人為貴。」人情交際，是古代社會的日常，也是過年的一個重要部分。賈府卻是在人情中，一點點被眼前的浮華所麻痹，最後滑向深淵。這裡只是起了引子，至於人情關係社會的利弊，非短文所能分析，則有賴諸君自行討論。年節將盡，祝各位紅友工作愉快！】

春節，大概是賈府最忙的時候。

理家的王夫人和鳳姐，天天忙前忙後，或者請人吃年酒，或者被人請吃年酒，各處應酬不斷。

就連賈珍，此刻也是百般的忙碌。

過年要用的各色桌案、屏風、擺設器皿，也要從庫房裡搬出來拭擦清點，好預備使用。

還有各色燈火年貨需要置辦。

還得召集族中旁支的貧困之家，分配年貨。

還得安排請客的名單。得讓管家賴升對照著榮國府的請人吃年酒的日期單子，來擬定寧國府的單子，免得重了。之前有不留心重了幾家，雖然是個小疏忽，在上層社會的交際圈裡，一不小心被人說了閑話，掉了面子，也會釀成大話題。每件事兒都得考慮周詳，尤其是這種人情往來的場面活兒。

最最重要的，自然是從農莊來的年租。然而，帶來的消息並不妙。光黑山村烏進孝一處，銀兩就比預期減半，而且各處莊子都報了旱澇冰雹等災害，年成不好。

另外，還要到禮部去領每年的春祭賞銀。雖然並不多，賈珍依然對這個福利讚不絕口，跟老婆私下尚且讚頌皇恩浩大，想的周到。他覺得自家的銀子再多，也不如用皇家御賜的這點銀子供奉祖宗來得體面。對皇權的畢恭畢敬，淪肌浹髓。不知將來他在這個皇權下殞命時，是否依然還感恩戴德？

但面對烏進孝，談到隔壁榮國府，他卻無意中說破了一件事：

榮國府在元春之事上，花費甚多，然而，回饋甚少。

僅僅是象徵性接了元妃回家一趟，花錢就如淌海水一般，快凈窮了。甚至此後，一年還得至少幾千兩銀子賠進去。

這裡的一部分，可能用來養園子，但大項，自然是宮廷內外的打點交際。光夏守忠一個太監，就坑了上千兩銀子。周太監，張口一千兩。這些附骨之疽，還慾壑難填，略回應慢了點就不自在。賈府到了年關，自然不得不繼續在上面。而一旦財力消竭，捉襟見肘，得罪人之處就不少了。那些過往得了好處的不僅不會感恩報恩，反而狡兔死走狗烹一般翻臉無情。

小說寫到的第一次過年，就是元妃省親這年。然而這年並不曾好生過得，大半年都把迎接省親作為重頭，無暇其餘。

而省親中所花費的金山銀海，換回來的經濟利益，也不過是一些禮物和金銀千兩的賞賜，相對於付出，只是九牛一毛。而平時對皇家的供奉可謂極多，比如進貢賈府收藏的三件「慧紋」，就有兩件進了上。但從皇家那裡，元春能得以賞賜的，不過些彩緞古董玩意兒，並不值多少錢。

而賈府從元妃省親這件事上，帶來的政治收益有多少？小說中看不出來，近乎為零。只能說，這是元春為妃嬪的代價。而妃嬪不許干政，外戚並沒有收到多少實際進益，賈府靠的還是祖先打下的基業。因此，與其說賈府是依附在皇家身上的水蛭，還不如反過來說更恰當。

可以說，賈府並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來供養元春。皇家的吸血能力，簡直如元曲里的那隻巨大蝴蝶：「三百座名園一采一個空。」先不提宮中的日常打點，也不說潛規則下的太監「借錢」，修園子迎接省親，本身就是皇家的「政績工程」。

起因不過是皇家的拍腦袋。皇帝出於替妃嬪的天倫之願考慮，而令眷屬可以每月二六日期入宮看視。動機倒是良善。而太上皇、皇太后則又更進一步，「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看似仁厚，但卻引發了后妃家裡爭相靡費。由於皇家規矩過嚴，規格過高，所以省親對后妃家造成的經濟損失，簡直是難以彌補的。

然而，這種旨意一下，稍有地位和實力的後戚卻不能不開啟省親的提案，否則顏面無存。這種三四代已無實權的軍功階層後裔，只能靠在上層社會的人脈網中生存。而這種人脈並非患難與共的情義，而是會冷眼衡量互相之間的利益關係。如果其中一份子，已經表現出走向沒落的跡象，那麼更可能被踢開，而不是被救濟。這也是各種排場不能削減的原因所在。因為外在的排場，是透露底子的信息。一旦排場不再，就離末日不遠了。而衰退是加速度的，王狗兒家就是賈府的前車之鑒。

這樣，皇家的拍腦袋工程，就這樣讓賈府加速了衰亡的進程。烈火烹油，只會加速油盡火滅。

但賈府諸人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畢竟花公家的錢，換來鮮花著錦的每個人臉上的體面，絲毫沒覺得肉疼。這些錦衣玉食的貴族，對金錢並不如劉姥姥這種庄稼人敏感，總覺得只要儉省點，就會沒事。

很多讀者認為，寶玉對黛玉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是何不食肉糜的紈絝習氣，但賈珍這樣對進出賬目一清二楚的人，尚且得過且過；賈母這樣精明的人，也對可著人頭做飯的局面，以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調侃輕描淡寫。又如何能苛責一個從未理過家務的少年呢？

賈府已經是騎虎難下。

每年的年例，送禮請客，是一大項。固然，有些禮品是可以循環使用，但大多數都要花錢預備。而宴會戲酒，也是省不下的開支。

想要省儉，談何容易？

一大攤子的家事，不知道從何省起。每一抿子，單獨蠲除都意義不大，都不差那麼一點兒。何況，裡面牽涉到無數人的利益和情面。

比如，賈母好鮮衣美食，戲酒鬧熱。雖然她也有清雅不俗的審美，但清雅，從來並不比浮華更省錢。而她常年對享樂的貪圖，哪是一時半會可以戒掉的呢？這點，似乎與後代的慈禧有點相似。或者說，愛好紅樓的慈禧，有些按照賈母的模板來塑造自己，做一個以享樂為福氣的老佛爺。

從王夫人到鳳姐，沒有一個敢把真實的財務狀況及時通報給賈母。一方面是為了所謂的「孝順」，不能讓老祖宗操心，受委屈，另一方面，按照鳳姐的話說：「倘或老太太知道，倒把我這幾年的臉面都丟了。」因此，她們千方百計地掩飾，打腫臉皮維持原狀。

僕人們則更沒有危機意識。就如旺兒媳婦所說，「那一位太太奶奶的頭面衣服折變了，不夠過一輩子的？」然而，積蓄夠花，得看以什麼方式花，如果依舊現今的排場，只能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金自鳴鐘賣了五百六十兩銀子，不到半個月就花沒了。每個月如果都一千多兩銀子的花銷，多少典當都會很快坐吃山空。

於是，我們看到在寫過賈府已經入不敷出的情況下，榮國府依舊開著繁華奢靡的元宵夜宴。賈母看戲看到高興，一聲「賞」，底下賈珍賈璉等則是派人抬了大簸籮的銅錢往戲台上漫撒，滿台錢響，博老祖宗一笑。

王夫人雖然知道家底，但卻一味眷戀舊日的黃金時代。面對鳳姐裁革丫鬟、縮減開支的提議，總是覺得不大忍心，「如今我寧可省些，別委屈了他們。以後要省儉先從我來倒使的。」話雖好聽，只是鳳姐又如何敢主動從王夫人那裡削減？所以依然一句空話。何況王夫人的虛浮用度里恐怕也省得有限，哪裡能救得了賈府的窮？

而作為族長的賈珍，同樣知道家底，卻更毫無憂患意識。似乎從未多想一步，更別說費心去想出招數應對。一副得過且過的心腸，只覺得自己這邊沒啥外項大事，也就是一年的日常花費，可以節省些將就下來。而應酬交際的錢，也「厚著臉皮」省些，不做到處請客吃飯的冤大頭即可。

然而，這些不過一時嘴上說說罷了。之後他仍未稍改鬥雞走狗，連居喪期間都未能略為收斂，以習射為借口，天天宰豬割羊，屠雞戮鴨，靈潼斗寶一般比庖廚。後來更是聚賭濫飲，敗壞子弟。憑著這樣的行徑，又如何能省下用度來？又如何肯將就些？

所以，他原以為無妨的用度開支，估計也將很快出現巨大的赤字。

鳳姐倒是有所行動，只是方式依然有限，也不過在外放個利錢，風險頗高，輿論壓力還大，後來賭氣說：「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道到什麼破窯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個放帳破落戶的名兒。既這樣，我就收了回來。我比誰不會花錢，咱們以後就坐著花，到多早晚是多早晚。」

獨木難支，鳳姐終究身死名裂，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也無法阻擋家亡人散的潰堤之勢。

而年關之時，鳳姐最是繁忙。不但在理家上操盡心，還得分出心思來娛親，用誇張的言行來逗賈母開心。賈母也以一個吃猴兒尿的笑話來調侃鳳姐。

只是這次，眾人都期待鳳姐講笑話時，鳳姐卻有點卡殼了。沒編好的笑話，一下子變成了「冰冷無味」的冷笑話，後來鳳姐終於轉圜過來。但「年也完了，節也過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這話卻宛如讖語。

據探軼的紅學家說，將來賈府的抄家，也將在元宵之時，在熱鬧之際跌至谷底。如果聯繫江南織造曹家的境遇，也是在正月抄家，這個設定，倒也是極為可能。

在轟轟烈烈的省親里，在繁華熱鬧的夜宴中，那些春節里的歡歌笑語，最終還是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中國古代社會裡的這些人情往來，既編織一張張關係網，使得聯絡有親，一榮俱榮；又使得鋪張奢靡，能放不能收，終於潰於一旦，一損俱損。這人情社會如雙刃劍，在造就一家又一家的興衰成敗，起伏跌宕。在這個文化圈裡，到底還是無法跳出來，也就走不出悲劇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