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身體里都住著一個被誇大的胖子

與其說每個人身體里都住了一個胖子

毋寧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個不斷誇大的慾望和夢想

1990年的一個冬日，我和老潘雇了輛拉煤的三輪車，上面載滿畫作駛進了使館區。北京冬天的陽光象一大盆麻醉劑潑在我們的臉上。

Fernando Botero - 寡婦

那年，我這樣一個骨瘦如柴的南方人去投奔另一個廋骨清像的北方人，是因為來自東北的潘德海頗會在寒冬生起暖烘烘的爐子，讓人有個棲身之所，另外就是流浪在京的我們一同受到邀請，在墨西哥使館文化處辦一個雙人展。那是剛剛經歷了80年代文化神話和舞台的垮塌的嚴酷時刻，萬馬齊喑前程莫辯，一扇扇大門剎那間完全關閉了。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情形中，在駐京使館和外交公寓中舉辦的藝術交流活動成為通向世界的唯一通道。為此我們已經整整準備了一年，大使先生是我倆作品的熱愛者，親自來幫助我們布置展覽。

Fernando Botero - The Presiden

少傾休息時，大使調皮地擠擠眼睛讓我們溜到他的辦公室喝咖啡，這時高大的過道上，一幅畫作佛仿一陣磁力吸住了我和小潘：在濃郁的南美色調與風情的山崗上，一匹誇張肥碩的胖馬上騎著一位同樣發福挺胸腆肚的將軍！在貫常的經典構圖和造像之處，原先習慣的宏大敘事和嚴肅崇高在膨脹的造型與誇大的事物中改變了模樣，變形成個笑話！當時，我並不知曉畫出此作的是誰？經此驚鴻一瞥，沒想到豐滿的夢想與骨感的現實卻成了整個時代拉鋸式人生的伏筆。

Dancers at the Bar - Fernando Botero

翌年我在巴黎記住了這位畫家的名字——費爾南多·波特羅。我再次吃驚地在我初次參加的大皇宮的菲亞特博覽會上看到這位大紅大紫的怪傑！那幾年，在幾乎所有重要一點的藝術場合，到處可見他油畫筆下或雕塑的肥大胖壯和誇張的形象。從不同身份的男女到動物果實風景。某種意義上，波特羅以他的幽默和輕鬆餵養了正處於沉重與飢餓期的中國藝術家，他的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胖子和誇張之物一下子就俘虜了人心。與其說每個人身體里都住了一個胖子，毋寧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個不斷誇大的慾望和夢想。這慾望隨時準備撐破包裏著它們的外形，改變整個空間和環境。

來自哥倫比亞鄉村小鎮的波特羅與他的同鄉小說家馬爾克斯以及早前接觸的卡夫卡一樣，從根本上顛覆了我們這一代藝術家對藝術的認知。魔幻現實主義的基本特點就是把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加以誇張，把民間傳說中超現實的故事情節堂而皇之、一本正經地表達出來。將現實主義和幻想結合起來的手法和用家鄉地方故事與經驗簒改著對於權力和權威的古典認識，人與物都被置於一種寓言式的幻想場景之中，給人以強烈的視覺震撼和心靈反思。

Fernando Botero - 高蹺小丑

關於世間事物形狀的描繪也同樣如此，比如橙子、香蕉等水果是那樣的碩壯肥美噴薄欲出，甚至膨脹到要爆炸。這些表述，給予了那時與西方保持距離的中囯藝術家啟發與重拾的信心，原來可以在自己的歷史和經歷中開創新的源泉！那個由他虛構出來的世界，把我們領進了這個奇特的景象，那裡匯聚了不可思議的奇蹟和最純粹的現實生活。作者的想像力在神遊翱翔：荒誕不經的傳說，具體的村鎮生活，比擬與影射，細膩的景物描寫，都以另外一種出人意料之外的情節中被再現出來。在費爾南德·波特羅創造的這個超現實天地里，可能童真的幽默與幻想是最重要的幕後導演，成人世界的一切情節線索，在這出喜劇中被無情地放大了。

Fernando Botero - Still Life with Fruits

Fernando Botero - 西瓜

歸根結底，藝術的歷史是藝術家在對其他藝術家的閱讀、再閱讀中傳承的。總有些密碼藏在作品的縫隙中，由一個藝術家發送給另一個藝術家。說起波特羅在中國影響的後繼者，第一位我想起的仍然是當初與我一起在大使館肥胖英雄畫前吃了一驚的潘德海兄。潘德海早期的＂苞米系列＂已經是8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早熟的、飽含神性與大地生命之詩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樣式的天才佳作。可惜其光彩被迅速淹沒在與政治社會更緊密的波普圖式和新生代的熱浪中至今不為人所識。

潘德海 - 開國大典

2000年初，老潘在京浪跡十年回到昆明，這是我們相識的城市。30年前經張曉剛和大毛引見，我第一次在他教書的地礦局小黑屋中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苞米和土林，像突然翻開一塊埋在土地中的石板，蟻蟲亂竄令人頭皮發麻！此番回來，不愛說話的老潘總是晩上過來在我坐台打理的上河會館一角喝水。我的夫人甫娘娘心細，對我說：＂小潘大概有些困難，天天坐在酒吧並不見消費，咱們也許應該幫幫他？＂我將老潘當兄長，不好由我去講，遂讓甫娘娘去與老潘商議，請他畫張肖像。隨即付了一千美元。

潘德海畫的甫娘娘（葉永青夫人）

一個月後，我帶一位英國畫商去他地礦局的小屋看畫，一眼便看見正在畫出的新畫：一個胖得變形的甫娘娘——老潘改變風格啦！對形象的誇張與處理不由使人聯想起波特羅，不同的是，老潘微妙的灰色調在冷靜幽默膚淺輕浮中完全退卻了火氣。英國老太太當即喜歡，願意收藏，老潘為難表示這是預訂畫作，我連忙禮讓，說可以讓老太先買，我們可以再等……至始一路順風，老潘畫出一系列胖子。我記得他將這個系列命名為《頭髮越來越少》，言外之意大概有＂身體越來越肥＂的涵指吧？

潘德海畫的甫京京（甫娘娘妹妹）

不同於波特羅充實的肉慾和熱烈的張揚，潘德海那些如同氣球一樣脹滿的輕薄軀體中藏著冷笑與驚奇，冷冷地嘲諷著飛快改變世態以及對歲月流逝的悄然憂傷。波特羅在全世界都擁有好人緣，他在中國的同好與另一個著名的胖子，大摡是台灣雕塑家李真，那些佛國仙山的高人韻士都擁有著富態可愛的豐碩身姿，像飽滿的詳雲一般詩意地雲蒸霧享。還數得出比較直接挪用波式的是經常以描繪發福後的中年之無奈為題的韋爾申……

潘德海畫的葉永青

肯定還會有更多的後來者深受激勵和啟發，不然怎能解釋至今仍然很瘦的老潘，心中卻存著個胖子和魔法？正因為每個人身體里都住著的那個被誇大的胖子，給予我們想像和改變世界的幻覺與可能性，有趣的是，波特羅筆下那些強壯快活的胖子，在中國同好那裡又多半演變成了憂鬱與患上世紀病的一群！比如瞿廣慈創作出的疲軟浮腫睡意昏沉的忘憂國度。當前人留下作品，我們接受的是他那些已經作出的觀念，而不是憑空想像他未見於世的作品，未形成的思想。他的靈魂附著於畫面，等著我們在一次次地在反覆閱讀中與之神交。

葉永青

正如波特羅強調的——他的誇大和變形都來自於現實。然而，偉大的作品往往又脫離於現實而單獨存在，我們會說，現實的某一段生活境遇真像是置身於波特羅的作品之中，而不是波特羅的作品描繪了某一段生活。這個世界的某一部分已經被藝術家施以魔法，他所描寫的一切，他曾擁有的每一刻都永遠屬於費爾南多·波特羅了。

2015.10.11夜於北京

編輯趙成帥

圖、文由藝術家葉永青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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