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拜美國科幻大片？中國科幻大神王晉康有想法！

前言：

美國科幻大片《降臨》的熱度已經過去，國內影評人相當力捧，稱其「神作」，而國內觀眾則口碑分化嚴重！作為《降臨》原著小說的粉絲，中國科幻文壇的扛把子王晉康也有自己的想法。

此文經王晉康本人授權

美女喉嚨處的骨鏠

——亂談電影《降臨》

王晉康 2017年1月20號

這段時間一直帶著老伴在海南玩，沒時間去看科幻大片《降臨》，心癢難熬。因為它改編於特德·姜的短篇小說《你一生的故事》，而特德·姜是我喜歡的一位美國華裔作家，《你一生的故事》也是我很喜歡的一篇小說。2005年6月我曾在《科幻世界》上發過一個短篇《一生的故事》——單從篇名就可看出，這是一部向特德·姜的致敬之作。再加上從手機上看到國內外對該電影一片叫好之聲，更是非看不可了。今天在亞龍灣稍作逗留，趕緊去影院。

看前我也有擔心，《你一生的故事》是一部優秀的科幻小說但並不適合改編成電影。它大致可歸類到哲理科幻的範疇，它所關注的（也是它的亮點）在於對一種全新外星語言的顛覆性的建構，這種語言是非線性的，局部即整體，過去即未來。學會這種語言也就使你有了洞察整體和預知未來的超能力。當然，我不相信在咱們這個因果論宇宙中真有這樣的語言，即使有也不會為凡夫俗子所理解。這是一個很行險的構思，很難自圓其說，很難讓讀者理解。但特德·姜做到了這一點，他對這種奇特語言的探幽尋微，能讓讀者嘗到頓悟般的智力快感。特德·姜還濃墨重彩地以新角度闡釋了我們熟知的光的折射原理：光線從A點經空氣達界面B點，發生折射後在水中到達C點，這是遵循因果關係而完成的事件；但因為其整個行程必定是從A到C所有可能路線中耗時最少的路徑，這又悄然轉向目的論了，就像上帝在命令光線：令爾等以最短時間完成爾等使命，而為了作到這一點，光線必須從開始出發時就預知途中的一切！當然這種別出心裁的闡釋只是機智的詭辯，誰若相信，那是他中學物理沒學紮實。但不管怎樣，這種全新的視角給讀者帶來全新的心靈體驗，而它也成了小說的理論基礎，讓小說首先站上一塊厚重的邏輯基石。

但這些能讓科幻迷心靈顫慄的東西很難在電影中表現，電影中易於表現的是故事線，但原文在故事線上並不出色，這正是哲理科幻的通病，因為作者的目光始終聚焦在對這種全新語言的闡釋上，外星人來臨只是背景而非小說的核。鑒於上述種種，我很想看看它轉化成電影后會有怎樣的效果。

看了之後的觀感……先說點題外話。據說劊子手干久了，即使見到親朋好友也會觀看他喉嚨處的骨鏠，你說這個痼癖多可惡。但其實劊子手也無奈，因為不是「他」在想，而是身不由己。寫科幻的人寫久了也是這樣，當你翻開一篇科幻作品，滿心想欣賞她的花容月貌，但常常打眼一看，首先看見的卻是豐腴肌肉下的骨架，而骨架上的缺陷是不能用衣衫美容來彌補的。

《降臨》就是一位體態豐腴花容月貌的美人，可以有一千個理由為它點贊。它建構了外星人降臨的宏大場面，描述了兩種文明溝通的艱難過程，從背景和意境的烘托、細節的把握和創意等方面讓人驚艷。只是很不幸，我先看到了她喉嚨處的骨鏠。

它是這樣一個故事：地球上突然發現十二艘外星飛船，語言學家露易絲和物理學家伊恩被緊急徵召與這種七肢外星人接觸，破譯其語言。中間的種種風波就不說了，最後露易絲得知，七肢怪是為地球送禮的，即一種「非線性」的語言，局部即整體。他們向十二個國家發了信息，必須十二處信息合在一起才能破譯，這無疑是讓地球人走向大同的最可靠的手段……如果沿著這條線一直走下去，我們會看到一個關於博愛、善、溝通和合作的故事，故事結構會很完整，只是有點老套平庸。但不要忘了小說還有另一個重要設定：這種外星語言還是全時性的，學會這種語言你就有了預知未來的能力。於是又牽出一個傷感的故事線：露易絲和伊恩相愛，生下女兒，但露易絲預知兒女會死於一種絕症，丈夫無法面對這種無法改變的宿命而選擇離開，露易絲陪伴女兒走到人生的盡頭。

導演手法老到，在電影中對這樣一個雙線故事處理得遊刃有餘。但儘管這樣，由於小說先天不適合改編電影，所以最終電影仍然失去了原文的亮點而放大了缺點。甚至可以說，這個電影犯了寫科幻的三個大忌。

一忌：科幻內核的設定應是情節發展的內在動力，能做到這一點的才是上品。

電影中的第一個設定（整體性的外星語言）撐起了A故事的框架，但它與B故事是游離的。即使在A故事中，這個構思也沒用足，電影后半部為了鋪陳B故事，A故事很突兀地結束了，把敘述重點轉向個人的小情感，有點虎頭蛇尾。而第二個科幻構思（語言是全時性的，能讓人預知未來）則對A故事基本是游離的，它對A故事線的推動，只在於露易絲因為能預知未來所以才知道如何說服中國的尚將軍（以及知道尚將軍的私人手機號），但實在說，這個違犯邏輯的情節有點「戲不夠神仙湊」的味道，只能在影院一時看個熱鬧、不敢回去細想的。

二忌：科幻設定的「輕重」要和故事線匹配，不能大馬拉小車。

電影開頭確實推出了一個新穎的、極富衝擊力的科幻設定：外星人為地球送來了一個驚人的大禮——一種整體性的、全時性的語言，可以讓地球人親密合作而且預知未來。當我們能具有這樣的超能力，以後的人類歷史該咋書寫？順著這個富礦脈向下挖，腦洞再大也不夠用！但電影中我們只看到一個普通的外星人降臨的故事，外加一個感傷的私人情感故事。實在說，這只是外星人的「降臨」而並非「未知」的降臨，一個極宏大的科幻構思被浪費了，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沒有能往深處挖掘，須知一個「預知未來」的地球社會是怎樣的，那才是觀眾真正想看的！或者反過來說，單就現有的電影內容而言，這是一個大而無當的構思。

不過，這條故事線其實也無法走下去，這就牽涉到下面說的第三忌：

三忌：科幻構思不要過於行險。

一個全新的有衝擊力的科幻構思是科幻小說的精髓，而科幻作家在進行科幻構思時常常陷於兩難境地：如果構思太平實，雖然容易滿足邏輯性和科學性，容易建造完美的故事線，但常常缺乏衝擊力。如果構思過於險峻，可能富於衝擊力，但常常難於在邏輯上自洽。所以，敢於在科幻構思上行險的作者一定才力過人，只有這樣才能把故事說圓，就像《三體》中那個「智子無所不知」的設定就屬於此類。這個設定倒不違犯邏輯和科學性，而是違犯了寫武俠小說的金科玉律：一個武藝超絕的大俠必須得有一個容易攻破的罩門，否則無法組織激烈的衝突，但智子可是無所不知沒有罩門！大劉畢竟才力過人，把這個過於行險的構思基本寫圓了，有些破綻作者也事先補上了（比如，無所不知的智子為什麼不向人類政府揭發章北海暗殺老一代航天專家的罪行，那樣就能輕易毀掉三體人最忌憚的對手，大劉在小說中給出了解釋）。

但「預知未來」的設定則不同，它是天然反邏輯反因果的，所以，只要使用這樣的科幻構思，那麼小說中必然有無法解釋的邏輯bug，聰明的作家只是把它們埋到水面下，盡量不使讀者覺察，所謂「看出來是你眼快，看不出來是我手快」。前面說過，我十分喜愛《你一生的故事》，還創作了對它的致敬之作，但就在與拙作同期發表的創作感言中我也坦率地說：《你一生的故事》中關於預知未來的構思並不能讓我信服。女主人公明知女兒25歲時會在國家公園攀岩時死去卻不去想辦法阻止，這從邏輯上情感上都說不過去。電影導演可能覺察到這一點，改為女兒患了絕症，但也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這條感傷的故事線賺足了年輕影迷的眼淚，但我總不免在觀看時暗暗搖頭。好的故事，不光能讓讀者在「從後向前」閱讀時感情共鳴，也得能讓讀者在「從前往後」的理智回味中挑不出毛病。好，現在我們沿著露易絲的人生軌跡一步步從前向後看：在她已經獲得預知未來的能力之後，明知女兒長大會患絕症而死，她還會在女兒出生時那麼歡樂嗎？她難道不會力求改變女兒的命運，比如對胎兒做一個基因檢查和基因治療，甚至做一個性別選擇？——乾脆生個男孩子，就破了那個宿命！如果這些確實改變不了，那就寧可不和伊恩結婚！並非我故意吹毛求疵，因為人類整體可能是宿命的（比如我們擔心人造智能統治地球但我們無法不發展人工智慧），但個體的命運是可以人為改變的，尤其在你能預知未來時絕對能改變！這恰恰是這部電影情節組織中的深層病根，因為關於能動性和宿命，關於預知未來和人類自由意志，都是哲學上無法解決的難題。科幻不是《三言兩拍》上的勸世文，它必須讓理性的讀者能夠信服你在書中描寫的東西。所以，儘管「預知未來」或時間機器這類構思在科幻小說中已經用濫了，但它其實是很行險的。為什麼在小說《你一生的故事》和電影《降臨》中，關於露易絲母女的故事線都是虛寫？那是不得已而為之，正是為了埋住這些矛盾，可以在電影院內糊弄看熱鬧的觀眾，但禁不住讓你回家躺在床上來回味。電影中，這種顯然能夠改變卻不去改變的宿命是假宿命，由這種假宿命所引發的感傷也是淺薄的感傷。如果還硬要在上面加一點心靈雞湯，什麼「明知人生有苦難也要堅持面對」，那就更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了。

看了中外影評中幾乎一面倒的叫好聲，我寫這些挑刺的話是要挨罵的，會被唾沫淹死。但不管怎樣，還是心中有啥就說啥吧。我總覺得一些中國影人的叫好是緣於「美國科幻電影就是好」的潛意識。

這部影片可以這樣客觀評價：導演以其嫻熟的技巧，以其對這部小說宗教般的摯愛，把一部本來不適合改編電影的故事硬是改編成了一部相當不錯的電影，但也絕不是神作，更不是什麼典型的硬科幻。就其表層的故事來說，導演手法純熟，可以給95分；但就深層的故事構架來說，只能給59分。而我認為，無論什麼樣的大片，在鋪陳一個熱鬧動人的好故事時，首先要賦予它一個邏輯堅硬、厚重、自洽、流暢的骨架。不光在影院中感動觀眾，還要經得起觀眾回家後咀嚼。國內有不少的神話大片，非常出名，出自名家之手，有些也有不俗的票房，但在光彩炫麗的外衣之下是邏輯上的千瘡百孔，不客氣地說，它們都是把觀眾當弱智，也帶著觀眾變弱智。我不希望科幻電影也走這條路。

再說一點題外話。不少中國讀者十分讚賞尚將軍這個人物，而我不然。此人因短視莽撞幾乎釀成人類大難，其後又因妻子的託夢（！）而陡然改變主意，至少作為政治家來說他很不成熟！劇中尚將軍說，露易絲做了一件大事， 「甚至我的上級也無法做到的」大事，這個情節我怎麼越品咂越有點不是味兒。顯然這是暗示中國陡峭的轉折主要是他個人的力量。但我不相信，一個中國將領，尤其是一個小小的中將，能夠在如此重大的問題上起主導作用——關鍵是我覺得也不應該這樣，不應該由一個中將因妻子的託夢而草率改變整條船的航向，那樣對民族對人類太危險！這部電影中，中國人的角色僅次於美國人，這顯然是美國導演特意灑下的善意（第二大電影市場的因素）。但因為導演不熟悉中國國情，或者有潛意識的「居高臨下」，這種善意讓我難免略有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