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曄旻

1206年，漠北草原各部聚會於斡難河源頭，樹立起九腳白旄旗纛，將鐵木真尊為成吉思汗，宣告了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由於成吉思汗和他子孫們的赫赫武功，這個新興的蒙古民族不曾像過往的匈奴、突厥、回紇一樣成為草原上的匆匆過客，相反成為了游牧民族的終結者，將自己的存在一直延續到了21世紀。作為人類歷史上最大的游牧帝國——蒙古帝國——的締造者，成吉思汗不僅被蒙古人視為本民族歷史上無與倫比的聖主，而且還長期受到其他游牧民族的尊崇。比如中亞的哈薩克汗國的統治者就聲稱自己為成吉思汗之子朮赤的後代，並以此來震懾敵人。甚至遠在西亞的土耳其，如今也宣傳朮赤建立的欽察（金帳）汗國是本民族歷史上建立的15個游牧帝國之一，雖然（血統與地理距離）離得著實是遠了一點。

成吉思汗

世界征服者與「黃金家族」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只有成吉思汗家族（「黃金家族」）才能受到天命護佑以統治天下」，所以也惟有「黃金家族」才有資格稱汗的觀念長久以來在亞洲內陸遊牧民族心中牢不可破，甚至是被西方史學家稱為成吉思汗之後最偉大的征服者，帖木兒，由於不屬於「黃金家族」，終其一生也僅是採用比汗低一級的頭銜「埃米爾」，而奉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的後裔為名義上的主人。為使自己的統治取得合法性，帖木兒於1397年娶察合台系汗黑的兒火者之女，以此進入成吉思汗大家族中，這也是為什麼明朝史籍有「駙馬」帖木兒這個奇怪稱呼的由來。

孛兒只斤·窩闊台

話說回來，成吉思汗去世之後（1227年），「黃金家族」失去了無可爭議的大家長，因此誰能代表「黃金家族」的正統，逐漸成為蒙古帝國分裂的導火索。三子窩闊台雖然成了成吉思汗的正統繼承人，但窩闊台系的統治也沒有持續多久。到了窩闊台的兒子貴由汗去世後，成吉思汗幼子拖雷的兒子蒙哥登上了汗位（1251年），從此，「黃金家族」的正統永久性地從窩闊台系轉到了拖雷系。

蒙哥

1259年8月11日，蒙哥因病去世於合州（今重慶合川區）釣魚山，弟弟忽必烈登上了大汗之位。隨後忽必烈征服了南宋，在大都（今北京）建立了「大元」（這個「大」不是尊稱，是國號固有的，元朝的蒙古文書寫就是「稱為大元的大蒙古國」）。但忽必烈終其一生他都在於不臣服自己的西北察合台、窩闊台諸王的戰爭中度過。直到1303年，元成宗才與西北諸王達成和議，彼此之間設驛路，開關塞。四大汗國（欽察、察合台、窩闊台、伊兒）一致承認元朝皇帝是「黃金家族」的正統所在。

元代四大汗國地圖

汗統入清

蒙古人的征服來去如風。距離鐵木真在斡難河源建號稱汗只過去了一個半世紀，窩闊台汗國和伊兒汗國已經滅亡，察合台汗國和欽察汗國也陷入分裂，朱元璋發動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北伐更是成功推翻了元朝對中原統治的終結（1368年）。自從「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後，四百多年來，這是中原政權的旗幟再一次在燕山與古北口飄揚。

朱元璋北伐路線圖

不過，蒙古人只是被趕出了中原，朱元璋的明朝並沒有摧毀蒙古人的政權，反而又在某種程度上出現了類似「南北朝」的局面。退回草原的殘元（北元）勢力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裡甚至保留了漢式「年號」，而從蒙古汗統的角度講，「黃金家族」的傳承更沒有中斷——直到1453年。瓦剌（衛拉特，西蒙古）領袖也先在1449年的土木堡之變大破明軍，擒獲英宗皇帝，志得意滿的也先逐殺名義上的大汗脫脫不花，更大殺元裔，在1453年稱「大元田（天）盛大可汗」，成為成吉思汗以來非黃金家族而稱「汗」的第一人。結果彷彿是在證明只有黃金家族受到天命佑護一樣，第二年也先就在瓦剌內訌中敗死，大汗之位，竟如南柯一夢。

綽羅斯·也先

「黃金家族」的巨大社會聲望最終幫助1479年即位的達延汗（脫脫不花的曾孫）復興祖先的事業。有一種解讀，「達延」就是「大元」的意思。達延汗翦滅草原群雄，分封諸子，將以前支離破裂的小塊領地合并為六萬戶，而大汗親駐察哈爾萬戶境內——這標誌著蒙古汗國的統治中心，從此由成吉思汗時代的漠北草原轉移到了今內蒙古中部，直到今天（中國）蒙古語的標準音仍然取自四王子旗的察哈爾土語。

孛兒只斤·巴圖孟克，又稱察哈爾·巴圖蒙克，因其功績被後人譽為達延汗

達延汗死後，後繼的歷代察哈爾汗仍然保持著黃金家族的正統繼承人的身份。1632年，末代察哈爾汗林丹敗於滿洲（後金/清），後金汗皇太極會同歸附之蒙古諸部，對其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突然襲擊，僅一個月內，數萬滿洲鐵騎深入到蒙古腹地。林丹汗因勢孤力單，不能抵禦，被迫西走青海，並在1634年在那裡去世，他的妻、子隨後歸降皇太極。到了1636年，漠南蒙古十六部49個封建主聚會於盛京，承認皇太極為蒙古可汗「黃金家族」大統的繼承者，並奉上「博克達·徹辰汗（寬溫仁聖皇帝）」的尊號，奉戴其為蒙古之主。也是在這一年，皇太極由於獲得了察哈爾部保留的元代傳國玉璽，自認已獲「天命」，更改國號為「清」，從這時起，大清皇帝就成了「黃金家族」的正統繼承人。因此，歷代清帝都有一個蒙古語尊號，比如清聖祖康熙皇帝就是「恩赫阿木古朗（太平、安寧之意）汗」。

林丹汗

何方為「正統」

甚至在血緣上，清朝皇帝也通過聯姻名正言順地融入了「黃金家族」。清太宗皇太極的三位皇后全部來自蒙古科爾沁部（成吉思汗之弟哈撒兒的後裔），包括著名的孝庄皇（太）後在內的這幾位蒙古皇后的姓氏（博爾濟吉特氏）其實就是成吉思汗姓氏的清代譯法。直到清代晚期，道光皇帝的孝靜成皇后也是一位博爾濟吉特氏的「黃金家族」女人，她的兒子比她更加有名，即著名的「鬼子六」恭親王奕。

孝庄文皇后

不但是皇帝本人，整個大清帝國皇室的滿蒙聯盟色彩都是很顯著的，這當然與清帝維繫自身作為「黃金家族」正統繼承者的存在有一定的關係。以皇太極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林丹汗的兒子額哲為肇始，整個清代滿洲皇室公主「下嫁」蒙古王公者更多達32人。與此同時，清帝也不忘給屬於「黃金家族」的蒙古王公們加官進爵，譬如額哲就被封為和碩親王，之後蒙古封王公者越來越多。須知，親王爵位本是清朝皇族的特權，連一般的皇子皇孫都無權享受。同時，滿洲親王一般世降一等，有清一代只有12家宗室貴族世襲王爵罔替，至於漢人更是 「三藩之亂」後，無封王者。

額哲在林丹汗敗死後雖然歸附清朝並成為了清太宗的女婿，但察哈爾汗裔內心深處卻一直以「大元之後」自詡，不甘臣服人下。「三藩之亂」爆發後，察哈爾親王布爾尼趁清軍主力南下發動叛亂（1675年），結果這個「大元之後」在蒙古各部里已經毫無號召力可言，應者寥寥無幾，在蒙古各部的配合下，清軍只用了二個月就陣斬布爾尼，平定叛亂，而布爾尼的兒子也被「軍前正法」，察哈爾汗裔就此斷絕，大清皇帝作為「黃金家族」正統繼承人的地位也在此後徹底得到了鞏固。

清代蒙古疆域圖

話說回來，達延汗的後裔自然不止一個察哈爾汗裔。達延汗曾分封諸子統帥左、右翼各三萬戶，其中察哈爾汗作為大汗統帥左翼三萬戶，而右翼三萬戶則以河套地區的鄂爾多斯萬戶為首。由於成吉思汗的八白室在鄂爾多斯境內，由歷代鄂爾多斯濟農「奉祀」，每年的祭奠以及重要慶典，諸部首腦也要來這裡齊集，並由濟農主持，所以鄂爾多斯部的地位僅次於察哈爾部。在察哈爾部汗統斷絕之後，在清代一直延續下來的鄂爾多斯部七旗王公就在理論上成為地位最高的達延汗後裔了。

清代內蒙古各部分布示意圖

至於漠北蒙古，在清代分為土謝圖汗等四部，各部王公都源自達延汗分封的喀爾喀萬戶。儘管喀爾喀部在十六世紀中期進行了大規模擴張，逐走瓦剌人並最終獨佔了整個漠北草原，在版圖上顯得最為強大，但作為達延汗幼子的後裔，喀爾喀部在「黃金家族」內的地位甚低。按照達延汗形成的慣例，喀爾喀部只是屬於察哈爾汗轄下的「左翼三萬戶」 之一，既不能與察哈爾本部相垺，也比不上作為「右翼三萬戶」之首的鄂爾多斯部。至於在整個「黃金家族」中的代表性，恐怕就更談不上了。從這個角度而言，早在辛亥革命爆發前的1911年7月30日，外（喀爾喀）蒙古王公們舉行秘密會議後決定向沙皇俄國請求援助實現「獨立」的行徑就根本談不上是「黃金家族」的承繼，相反是對「黃金家族」的正統所在，大清宣統皇帝的背叛了。更為滑稽的是，被這些王公推為「大蒙古帝國日光皇帝」的八世藏傳佛教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活佛是1869年生於西藏的藏人，與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更是一點關係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