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一個很小的民族，現在居然出了位美國第一夫人。我們給美國的是不是太多了？」

他們繼續過著樸素低調的生活

對農貿市場上的草莓和西紅柿如數家珍

盧布爾雅那 攝影/曹然

斯洛維尼亞在哪裡

《中國新聞周刊》｜曹然

本文首發於2017年2月13日總第791期《中國新聞周刊》

斯洛維尼亞女孩維羅妮卡生活美滿，但找不到任何生存的意義，於是決定自殺。服下安眠藥之後，她胡亂翻閱一本雜誌，看到一篇文章的開頭：「斯洛維尼亞在哪裡？」本來已經放下一切的她越想越可笑，在歐洲，居然有記者如此發問且不覺得羞恥！她立刻提起筆，給雜誌社寫了封信，控訴該文作者的無知，並宣布這是她自殺的原因。

這是巴西著名作家保羅·科埃略的小說《維羅妮卡決定去死》的情節。

「斯洛維尼亞在哪裡？」這樣的問題，的確會刺傷很多斯洛維尼亞人的自尊心。這是一個總體低調內斂的民族，在前南斯拉夫六個共和國中獨樹一幟。

首都盧布爾雅那的風格也彰顯了這一點。城市很小，只有一條主要街道，連接著寧靜的小廣場和步行街。散落各處的維也納分離派建築樸素小巧，和宏偉壯觀沒有任何關係。市中心廣場對面就是農貿大市場，周邊的農民們每日運來高質量的蔬果，首都市民輕鬆實現與鄉村生活零距離——事實上，開車出城也就是一二十分鐘時間。

斯洛維尼亞人酷愛園藝，紛紛在鄉下購置度假小屋。「你不知道我爸，他唯一的話題就是他的小果園，什麼番茄啊黃瓜啊，說起來沒完沒了！」33歲的嚮導喬治笑著抱怨。但是一旦冰箱里沒有存貨了，他還是會第一時間打電話讓父母去院子里摘。

斯洛維尼亞人的表情、聲調都沒有南方鄰居們那麼誇張，一言不合就刀槍相向這種事在他們看來就更難想像了。新年的時候，年輕人都到500公里外的貝爾格萊德去泡夜店狂歡。「那邊的人玩起來放得開。我們嘛，一直自認為是『小德意志』，比較害羞，總是有所保留。」喬治說。

畢竟，從11世紀起，這片土地就開始了德意志化，後來又被哈布斯堡王朝及奧匈帝國統治。斯洛維尼亞人的民族意識也是在德語文化下產生的。隨著奧匈帝國解體，1918年，斯洛維尼亞人決定和克羅埃西亞人及塞爾維亞人共同組成南斯拉夫王國。從那時起，直到1991年脫離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獨立，不過70年時間，斯洛維尼亞人在南斯拉夫大家庭中浸淫的時間還是太短了。「不過，感情上我們還是覺得和其他前南斯拉夫人挺親近的，畢竟共享了最近這幾十年的歷史。」

但是，這不代表斯洛維尼亞人沒有自己的民族自豪感。穿梭在盧布爾雅那的大街小巷，大洋彼岸兩位名人的身影無處不在，這就是新任美國總統特朗普及第一夫人梅拉尼婭。

出生、成長於斯洛維尼亞的梅拉尼婭成為美國第一夫人那一天，她的故鄉小鎮塞夫尼察張燈結綵，無數搭順風車的產品也出現了：梅拉尼婭芝士蛋糕、特朗普漢堡、梅拉尼婭巧克力、梅拉尼婭蜂蜜、梅拉尼婭拖鞋……在盧布爾雅那，中心廣場上的聖誕樹被市民們以第一夫人命名。還出現了主題旅行團，帶遊客免費參觀梅拉尼婭住過的地方和就讀過的學校。據說，自從特朗普當選，赴斯洛維尼亞的美國遊客顯著增多。

「全國各地的人都開車到塞夫尼察買梅拉尼婭蛋糕。我們是一個很小的民族，現在居然出了位美國第一夫人。我們給美國的是不是太多了？」喬治說。

或許從今以後，問「斯洛維尼亞在哪裡」的人會少得多了。本地媒體熱切預測，第一夫人會顯著提升國家知名度，但也有評論家冷冷地指出，梅拉尼婭自從1996年去美國當模特就沒怎麼回過國，她對故鄉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但大多數人不太關心這些，至於特朗普極具爭議的風評，就更不重要了。

盧布爾雅那飛龍橋頭的雕塑 攝影/GAOPIN

這一切不難理解。畢竟，斯洛維尼亞很少出什麼大新聞。儘管盧布爾雅那2016年被歐盟評為歐洲綠色首都，全國森林覆蓋位居世界最前列，擁有極佳的滑雪登山勝地、優美的湖區和古老的城鎮，但都不如第一夫人效應有爆炸性。

1990年代，南斯拉夫開始解體，20世紀下半葉最血腥的內戰和種族屠殺席捲克羅埃西亞和波斯尼亞，全世界的目光又一次投向巴爾幹半島，但鮮有人注意到，斯洛維尼亞已經在1991年平靜地脫離了南斯拉夫。自1950年代起，隨著鐵托和蘇聯決裂，斯洛維尼亞開始實施一系列相對自由的經濟和文化措施，和奧地利、義大利等西方鄰國的往來也得到恢復，經濟開始起飛。這種經濟路線正是斯洛維尼亞經濟學家愛德華·卡德爾一手設計的，它成為鐵托路線的主要部分。因為大規模工業化的發展，到了60年代，其國內產值已經是南斯拉夫平均值的2.5倍。鐵托去世後，目睹種種危機，斯洛維尼亞人不願再承受幾個兄弟共和國的沉重負擔。1987年，知識界發起了「捍衛人權委員會」，謀求斯洛維尼亞獨立，同時敦促當政的共產黨實施民主改革。這次事件早於1989年東歐的一系列革命，因此在全球沒有引起什麼注意。

1990年，斯洛維尼亞就舉行了第一次民主選舉，1991年正式宣布脫離南斯拉夫。這時候南共才如夢初醒，6月，部隊開進了盧布爾雅那，試圖逆轉局勢。喬治當時小學二年級，家住火車站附近，一天早上，他發現他爸爸沒去上班。「我問他：『你今天怎麼在家啊？』他說：『打仗了。』我覺得他在開玩笑。戰爭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啊！」沒過多久，全家人就聽到一聲巨響，緊接著在窗口看到濃煙從市中心升起。這場戰爭被稱為「十日戰爭」——顧名思義，只持續了十天。喬治只記得，那幾天人們不怎麼出門，然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到7月底，根據斯洛維尼亞、克羅埃西亞和南斯拉夫聯邦簽署的《布理奧尼協定》，南斯拉夫軍隊全部撤出斯洛維尼亞。幾個月之後，斯洛維尼亞的獨立得到了國際承認。整個「十日戰爭」期間，斯洛維尼亞死亡19人。

獨立之後，面臨的首要問題自然是經濟改革。斯洛維尼亞採取了謹慎的漸進式路線——畢竟它已經比許多東歐甚至中歐鄰居要富裕了。直到今天，這一進程還在繼續。如今，它的人均GDP已在所有斯拉夫國家中拔得頭籌。

幸運的人不應該四處張揚，斯洛維尼亞人贊同這一點。所以他們繼續過著樸素低調的生活，對農貿市場上的草莓和西紅柿如數家珍，逛完露天市場就在旁邊的河岸小酒館來點香腸和啤酒。四處都很寧靜，因為盧布爾雅那市中心是不允許汽車通行的。

餐館服務員見我是從中國來的，興奮地說，自己一直在淘寶上買中國品牌的登山裝備——實惠又好用，還免運費，一個月之內運到。「對我們斯洛維尼亞人來說，登山是一項很重要的運動，我們喜歡在山裡花很多時間。」

我去的時候正是新年。夜幕之下人群把中心廣場擠得水泄不通，基本都是帶著兩三個孩子的家庭，來看新年大巡遊。身著民族服飾和動物服裝的隊伍敲敲打打地從河對岸的老城區走來，在廣場上跳起了圓圈舞。主持人喊著「小朋友們舉起手來」，指揮各位演員給所有孩子發巨大的棒棒糖。這種溫情，在大都會難得一見。

小而美、小而幸運，即便沒有出美國第一夫人，斯洛維尼亞人也感到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