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幻覺 張虔

按：上回我們發過陳衛的《雪》，這是一篇杜絕了任何「傲氣」的小說，因此顯得如同「中學生作文」般可愛。後來張虔讀完升起了一個念頭，提到了其中的真實與虛幻：少年的情感被大雪激發的驚異提純，像閃爍著白茫茫的空渺之光的大雪一樣滲入了不真實的幻覺；但難道不是所有的情感都浸透著幻覺嗎？難道不是情感越熱烈，越真摯，它就越依賴人本身執念，而在本質上越虛幻嗎？（黑更藍）

讀《雪》

張 虔

在這篇小說行進到大約四分之三的地方，小說里的兩位主角也差不多走完了這段雪地里的路程。作為小說的一個節點，陳衛在這裡寫到了一輛在雪地里開得極慢的早班客車，寫到它輪子上綁著的鐵鏈，寫到這條鐵鏈的拖沓，以及它使得車輪發出的「比平時響得多的『吧啦吧啦』聲」。事實上，在此之前，當小說里的少年和小青剛剛走上公路的時候，當公路上開始不斷出現更多的趕路人時，他就感到「他們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而在此之後，當他們走過客車停靠的大隊部，路上幾乎又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又覺得「好像越接近鎮上、越接近學校，雪越小。」

這其實是一篇幾乎沒有情節的小說。陳衛把大量的筆墨使用在對雪本身的書寫上，在作品開頭，連續幾段不光寫少年對雪的感觀，也把整篇小說放置在一個大雪鋪展和雪光盈滿的空間里。在通常的寫作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太容易成為一個抒發少年情愫的故事看似純美實則粗鄙的背景，但在這篇小說里，它根本不是背景，它的重要性在題目上就已經顯示出來：它是小說的主體。正是在這個主體內部，小說的主題才得以由少年情懷走向現實深處。

對任何一個寫作者來說，雪，和雨、風、樹木、月亮一樣，是不可能迴避的素材。它太容易被寫，所以幾乎也最難寫。陳衛在這篇小說里，也並沒有把精力放在對雪的寫法的更新上，他寫的仍然是雪最常見的那幾個特點：它的靜；它無邊無際的廣闊；它在視野里單一的弧線，絕然的白。事實上，雪的這幾個特性，並不是孤立地分布在我們的聽覺、視覺和空間感上；它們中間的每一個，都是對另一個的加成。雪的寂靜無疑增加了它的白，寂靜本身，似乎就總是隱現著幽幽的白光；雪的白，特別是它從沉積了一夜的厚度和重量里透出的沉甸甸的白光，無疑也讓它自己的形象更加沉寂無聲；與此同時，這兩者又從接近凝滯視覺和聽覺中，共同地敦促著雪在空間上的延展，讓它顯得更加杳渺、空闊。

而對於這篇小說中的兩個少年來說，雪的廣闊形成的卻是一個封閉的空間；甚至，雪鋪展得越寬廣，他們之間的這個空間就越封閉。雪的白、靜和漫無邊際，把整個世界變得純粹、單一，它以一種黯啞、堅隱的力量，強勁地壓縮著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使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由狹促而產生的親密。這種親密感，被「小波」對這場從未見過的大雪產生的驚異再次提純，以至於他們的情感也像這場不管是從經驗上百年未見，不可思議，還是在感官上閃爍著白茫茫的空渺之光的大雪一樣滲入了不真實的幻覺。

但，難道不是所有的情感都浸透著幻覺嗎？進而，難道不是情感越熱烈，越真摯，它就越依賴人本身執念，而在本質上越虛幻嗎？這種狀態中人的處境，不就像處於一個由情感提純過的，被大雪覆蓋的，缺乏細枝末節的單純世界嗎？這也是為什麼，在小說中，一旦這兩個人走上被汽車壓過的公路，這個封閉、純粹的空間被四處趕來的人逐漸打開，那位少年就會覺察到一種隱隱的無奈。「電線杆都被壓斷了」，「怪不得早上起來沒有電」，在這個慢慢張開的新世界裡，他的的感覺都源自事實。這一瞬間，他也許還沒有清晰地意識到情感正在遭遇限制，但他有一種直觀的感受，他覺得「好像越接近鎮上、越接近學校，雪越小。」正是在這種情景里，一個以再平常不過的敘述語調陳述的日常的細節才能成為強勁的意象——當那輛冒著熱氣的公共汽車從遠處慢慢駛來，尤其是，當那條綁在輪子上的鐵鏈嘩啦嘩啦地甩著泥濘發出現實之聲，這種由幻覺產生的真實感就開始渙散——大雪裡的少年情感無疑很「美」，但它無法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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