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畫 美在青苔

看畫，會漏掉什麼？

翻畫冊，觀畫展，我常想這個問題。看雅克·貝漢的《微觀世界》，我也想過中國人視野中的微觀世界又是什麼？是工筆草蟲翎毛嗎？確乎畫中即如蟲翅筋膜，也必纖細入微。看宋人草蟲，常羨其技。但畫中只要有草蟲翎毛，斷不會從我們眼中漏掉。刻意的纖微，反而放大了存在。

今也常有人於方寸間寫刻千百字，需用放大鏡才可看到。始終不解其除了技之巧，藝的意義何在？

而自古工於繪事者，多是傷心人別有懷抱。畫者寄情，情動於衷，一往而深。日本人清水茂說柳宗元文學的精義，就在於努力發現被遺棄的事物的價值，他的山水記，也不外是想發現被隱蔽了的美，而認識其真正的價值。應該說清水氏讀懂了柳之深情。

而畫家以筆墨五彩為文字，畫幅中萬千事物，也一定有一些隱蔽了的美，等我們發現。

只是真正的深情，未必是痛苦，可能是憂鬱；正如真正的悲傷，不是嚎啕，而是淡淡淚痕。這痕迹在畫里，如果有一種，一定是青苔。

看畫，會被畫中山石樹木、雲水人物吸引。卻未必會留意青苔。

但古人談山水畫技，幾乎都說點苔最難。明唐志契《繪事微言》說：畫不點苔，則山石樹木無生氣。昔人苔痕為美人簪花，誠不可缺者。又謂畫山容易點苔難……近有作畫者，不顧其當與否。率意點擢，浮寄其上。不亞鼠屎鵲糞之污，何嘗知苔為生氣而設也。

清人秦祖永《桐陰畫訣》也說：點苔最難，宜有意無意，凝神靜氣點之。

若可有可無之物，談何難易？古人既以點苔為難，必傾力為之，而畫中苔點，卻又為何易被我們忽視？

不解風情，一定是我們的錯。

或者說，青苔，就是那隱藏的心地，那隱蔽的美。

朱良志曾這樣說苔痕：青苔標誌著靜寂，那永恆的靜寂。只有空氣濕潤，人跡罕至的地方才有青苔。在中國人看來，青苔的出現具有時間性特徵，甚至以其為永恆寧靜之物。她的出現，在寧靜中向人昭示亘古不變的消息。世事的變化只是表象，而綿延的永恆才是真實。

如果這樣理解，那青苔就是山水世界中的一扇門，山路兩旁，石上苔痕累累。入山之人與其說從石間過，不如說從石上青苔搭起的永恆之門走進。山中四時變遷，苔痕昭示不變。人入山，不也正是躲避複雜多變的世俗世界嗎？如果能進入一個理想世界，然後定格它，多好。

如此，山水畫中為何多青苔，是不是可以豁然於心？

石濤擅點苔。許多畫中山石，苔點斑斑。

還有，青苔標誌靜寂，而正在虛靜之中，才會感受心底世界之活潑，才會有發自內心的愉悅。即如松梅老乾，也苔痕宛然，而枝上新的葉，新的花，活潑潑。這樣理解畫中青苔，也對吧。且如金農：

石濤有一畫，題畫詩曰：秋空山霽寒,清流匯溪碧。輸與籜冠人，吟詩坐苔石。畫中滿幅苔痕，人抱膝恬然觀景。但凝視斑斑苔痕，忽然又有莫名的緊張。

江淹寫《青苔賦》：嗟青苔之依依兮，無色類而可方。必居間而就寂，似幽意之深傷。故其處石，則松栝交陰，泉雨長注，橫澗俯視，崩壁仰顧。悲凹險兮，唯流水而馳騖。

一句話，如朱良志所言：青苔是陰面的使者。

不僅想起王維的詩：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詩句裡面不只是恬然自得於虛靜的世界，還有塵世穿越的惶惑，有被虛靜吞沒的恐慌。

如此，真正難的，不止是畫中點苔，也不止是我們在畫中難留意青苔，本質上是所有人都難在塵世中走進這個極度虛靜的世界。

正如我們不滿於喧囂，又不安於孤獨。

江淹說：至哉青苔之無用，吾孰知其多少。借用李長聲先生大著的名字，為此文，徒矯情而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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