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的繁花│从明朝到现在，耳边那个一直为你说故事的人

情感 03-11

△

长篇小说《繁花》，将以评弹的形式演绎

口述 _ 高博文

　　■

　　?繁花?

　　▲长篇小说《繁花》

说到《繁花》这个小说，它是用上海话来叙述的，虽然我是上海人，刚看的时候，看了两章就看不下去了，头晕。

因为它的叙述方式不是一般小说的叙述方式，是一个第三视角。后来我看熟了之后，就顺了。它中间有很多小人物，小人物生动，具体的细节很多，很适合评弹这种形式。

我们说评弹是曲艺，不是演戏。在论述的时候，我们叫一人多角，跳进跳出。

就是我忽然是说书人，就说这个故事；忽然又代表了你代表了观众，在提问；忽然我代表故事中的人物在揣摩，比如这件事我做错了错在哪里了；忽然我又代表了第三方评判，说你这件事错了，应该怎么怎么样……整个都在分析，所以评弹不断地讲故事，他有人物，也有分析。

当时这本书很红，要拍电影了，是王家卫先生拍，他拍电影很慢，所以书的作者金澄宇老师笑说，不知道哪一年能看到这部电影上映。

其实《繁花》也被拿去改话剧了，但话剧是很难写的，你看它的结构很复杂，支线很多，人物很多，各种各样的，结果一改话剧就写了能演七个多小时的文字，就是你怎么演也难演清楚。

那么如果用评弹的方式，一回一回地说下去的话，好像是比较可以的。我想要把《繁花》改成评弹，就接洽了金老师，一碰头呢，一见如故。

他是苏州人，他说自己的父亲就听评弹，他也听。他父亲在家讲的话是带有苏州口音的上海话。民国初年，评弹开始从苏州地区往上海走，上海一开埠，对文化的需求更高，评弹就很时兴了，在三十年代，上海人讲话带一点苏州口音，说明你这个人是上档次的，就像你说英语是伦敦腔一样。

金先生就跟我说，在写这个《繁花》的时候，感觉上就好像是有一个说书的老先生，在他耳边一直说，他就像根据他说的那些内容，把故事写下来一样，所以在这个小说里的对话，包括叙述的风格，都是评弹说书的风格。

▲电影《色戒》中高先生演出片段

?不响?

宋老师说，考试开红灯，逃学，心里一点不难过。沪生不响。宋老师说，不要怕失败，要勇敢。沪生不响。宋老师说，答应老师呀。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

——摘自《繁花》第一章·二

对于《繁花》，金老师还有一点希望，就是希望我们要把评弹的习惯性的表演风格有所改变。

因为评弹最擅长的是描述人物，它要把你的内心扒到一个很极致的程度，我们最过瘾的，也是这件事情：山雨欲来风满楼了怎么办，是往前，往后，往左，往右……评弹演员可以有一大段分析：往前怎么样，往后怎么样，往左怎么样，往右怎么样，然后再唱，再怎么样，就是一个很过瘾很能发挥的部分。

金老师就跟我说，这是在过去，过去小市民中，没文化的人多，他就要听你这样直白地说。现在的人跟过去不同了，你再用自己的心理去揣摩人家，不好。

他说，这本书里出现最多的两个字是「不响」。

这个「不响」就是上海人江南人的对未知的表现，就是他没有做决断，下判断。比如你去跟领导说一件事，领导一听，不响，这里面有很多潜台词，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是支持还是不赞成，他不表态。

所以「不响」是什么呢？就是我们以前这个戏曲也好评弹也好，很多人都是把忠奸好坏并列分明的，已经分好了，比如这个是忠臣，这个是奸臣，这个是妖妃，但现在的社会里，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好人或坏人了，你说这个人是好人吗？他其实有些地方并不好，你说这个人是坏人，他有的时候还可以，他又情有可原。

所以我们也说到《繁花》里面关于捉奸的这段，金老师说这个事你也不能说有外遇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坏人，他就说你在说我的书的时候，不要把人物用你的心理去分析和表达得很丰满，要给观众有想象的空间，现在的人都聪明，见识广，接收的东西不一定比你少，说教是行不通。

?本分?

　　▲高先生演出照片（图片来源网络，谢谢拍摄者~）

我们这个书说了几百年，你说观众老听你的故事情节有什么好听的，几百遍地说，老是听老是听。所以听评弹从来不叫听什么什么书，叫」听人」。

除了基本功要练好，评弹演员还必须要是一个杂家，必须要看很多很多的东西，比如有人在马路上吵架我都要看。就是你看，明明是这个人有道理，为什么讲不过另外一个人呢？他明明没有道理，他为什么能讲得那么有声有色的？

你要看很多的东西，昨天发生的新闻，现在提倡的东西，热点是什么，在你说的书里面都要有所体现，那怎么体现呢？硬放进去，那就不好玩了。比如《繁花》中的一段，正好说到的就是过去上海的房子是很紧张的，就是那个沪生跟那个梅瑞在说分手。

　　梅瑞说，我与沪生的关系，还是告一个段落，可以吧。沪生说，跟北四川路男朋友，预备结婚了。梅瑞摇手说，我想静一静。沪生不响。梅瑞说，以后，我做沪生的妹妹，可以吧。沪生说，可以。梅瑞说，妹妹对哥哥，可以讲一点想法吧。沪生说，可以的。梅瑞说，我最近，一直跟姆妈吵，我姆妈觉得，沪生缺房子，父母有「文革」严重问题。沪生说，我懂了。梅瑞说，不好意思。沪生不响。

——摘自《繁花》引子

80年代初的时候，给上海人介绍对象，「女朋友嘛我倒是很喜欢这个，但是这个没有房子，我对那个感觉一般，但是那个有房子，那我就选有房子的」，这是一种常态，当时这个理由是很冠冕堂皇的。

现在的炒房风气很厉害，正好那天的一个头条新闻是上海十三五规划关于房子的事，所以说到这一段：「我为什么跟他了，因为他有房子呀」。说到这儿我就说，七十年代房子很紧张，到了现在，每家都有一套、两套甚至更多的房子，多了一种炒房族，然而我也是很赞成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我这句话说完了马上就回到书里了，就不要说下去了。

就好在不要多讲了，又有表达又有分寸。发牢骚，说得多了，就是失了本分了。

　　?南京路它还是南京路?

　　▲老上海南京路，新世界饭店路段（图片来源网络，谢谢拍摄者~）

还比如说弹词《珍珠塔》，就是一个家庭伦理书，是一个长篇，要把它说完，一天说两个小时，可以说两个月。

故事并不复杂，书生方卿的姑母势利，看他穷把他赶出去，然后他的表姐怎么样对他好，送他珍珠塔，然后他碰到强盗了，又被人救起来，救他的人又是曾经他们家救过的人，然后他又没有心灰意懒，发愤努力，做官了，回到姑母这边，把她羞讽一番，让她认错，然后又娶了表姐。

你听这个故事有点俗套，但它的这个唱词，也是经历了历代的文人的润色加工，有历史典故、有唐诗宋词，很多的东西在里面都有体现。好多说《珍珠塔》的艺人，有很小就学说书的，有也小学没读完就去说书了，他们能成为一代大家，都是通过学习这个书，在不断地演唱中，从照本宣科到一知半解，到全知全解，到后来能够做诠释，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提升了自己。

到今天，有些评弹的内容确实是不适合了，有些还能说，因为它讲的道理，中间的人情世故，今天还是这样的。

比如《珍珠塔》从清朝咸丰年间开始流行，到现在我们还在说。过去多少年前，爹是爹，儿子是儿子，今天变掉了吗？父子还是父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道理没有变。

就像是一条线，就像南京路一直在，路上开的店可以变，可以造高楼，但我们没叫它东京路，西京路，南京路它还是南京路。有些东西变掉了，但这条马路还在，那就不怕了。

　　?跑码头的先生?

　　▲评弹演出老照片（图片来源网络，谢谢拍摄者~）

演评弹的叫说书先生，过去的说法里，唱戏的说是戏子，好像有点贬义，说书的一直就是先生，为什么呢。

我们去外地演出，叫「出码头」，互相之间都说「你的下一只码头在哪里啊？」「你现在在哪个码头啊？」

为什么叫码头，因为江南河道纵横，现在有高速公路了，以前你到周庄到朱家角到青浦，到浙江的那些镇子，都是要坐船进去的。现在没有码头了，但这个说法延续了下来。

过去的人读书少，文盲很多，没什么社交场所，茶楼的书场就是这个镇的新闻集散地，很时尚领先的一个所在。过去的书场和现在的剧场不同，前面是有茶几的，甚至是八仙桌，旁边有几个座位，是一些有身份有知识的人的包坐。

因为说书先生的社会经验丰富，会把一些民俗的时尚的东西带过去，比如从上海到乡镇去，就告诉你现在上海流行什么料子，现在时髦的发型是什么，上海流行看一部什么电影，明星叫什么，物价怎么样，吃什么点心……现在我们接收的信息很丰富，过去那些地方，报纸都是隔一两天才送到的。

也有好多人会说是小时候从听书当中听到了做人的道理，因为评弹会从各个角度来把人事剖析给你看，要如何为人处事，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等，人们听多了评弹之后，在做事情的时候，也会习惯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分析事情，这样对于事情会更好一些。所以说书的人到了码头上，就成了很受人尊敬和欢迎的一个先生了。

?我们家从前在那个书场是包位子的?

　　▲早年学习评弹的少年们（图片由高先生提供，同样谢谢拍摄者~）

我小的时候，只有听无线电，也没有电视机。于是老先生在电台里说，正好是吃完饭的时候，街上的无线电开着，就是这样的一个方言环境里长大的。

我本来想去做播音员，去唱歌，后来一想，也对啊评弹是有说有唱的，就去考了戏曲学校。我小时候就会唱，跟着票友，小孩嘛，大人也挺喜欢你，就教你。就一直很执着了。

三四十年代的时候私营业电台很盛行，就迅速像传播流行歌一样把评弹散发出去了，那个时候从早到晚就是直播，就邀请你来唱，收入也很高。

评弹方便，因地制宜，剧场可以，多功能厅可以，教室可以，实在不行在食堂也能说。从前的播音间比较小，在里弄里的一个房子，或者百货公司上面一个小房间，评弹一个人就可以，最多两三个，是最方便的一种播音方式。

我的太老师薛筱卿先生，那时候每天会在十一点左右起来，佣人服侍他吃点东西，然后就叫包车来出门去，四十年代的时候就自己买了小汽车了，因为要赶场子。中午十二点出去，一点开始演出，赶不同的场子，一直到晚饭后的夜场，夜场唱好之后唱电台，电台唱完了唱堂会，回到家里就是夜里十二点左右了。

到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自己拿着弦子，背个箱子，拿着各种东西，就跟逃难差不多。到了一个码头，书场的住宿条件也很差，八九十年代，一些人家里都开始有空调冰箱了，码头上还很原生态。

到了90年代初，我的同学全部转业了，就剩我一个人了。传统的戏曲行业的确是有一大片人都转行了，那时候又没有高速路，跑码头很辛苦，收入也不高，过得还是比较痛苦的。

老师说，这个艺术还是要坚持下去的，不会灭亡的，人都走掉了，你留下了，你自己想想看，对吧。那时候就是听了那这句话，一直留着。

经过了五六年的沉寂，不显山露水，也没有什么演出，就是天天跑到团资料室去听资料，看资料，都是录像带和磁带。

那个时候你觉得真是一点事都没听，天天都很空，就去陪管理员说说话，她也是演员出身，转业了，你要听啥，就找出来给你。这一段时间现在回想，也是厚积薄发，看了很多东西，积累着。

到现在，评弹的影响还是大的，在国外也有一些关注了。这些在国外的中国人，可能自己已经不怎么听了，但是他们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听的，所以一讲到听评弹，他就说，「哎呀，我们家从前在那个书场是包位子的，我们家包了四个位子，每天包的，有钱都付掉的，有时候我不去，就让亲戚朋友去，去了，五排，二四六八都是我们的，然后进去跟他们说王先生包的位子……」

所以在那边，一讲到听评弹，他的眼睛会发光。评弹中有这样的一种情感文化，这个记忆就代表了我们家是一个殷实的，衣食无忧的，有文化，还有点情怀的家庭。

?你说错了，他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开了?

在江南地区，那时候听评弹的习惯是这样，中午吃了饭以后去茶楼泡上一杯茶，然后坐在那里。

比如说一点钟开始演出，他可能十一点半就到了，在这里跟周围的人聊家常，聊聊社会，聊聊生活。

老是有一个误区，觉得评弹就是唱的，这是不对的。评弹主要是说，有说有唱的是弹词，评话是只说不唱。这当中有故事情节，还有噱头，就是相声包袱，笑料，有一些社会现状的东西；还有唱，唱又有很多的流派，到一定的时候有关子，就是留一个扣在那边，一个悬念，结束了，你明天再来。

有时候他也不一定在那儿听，也打打瞌睡，但是你说他不听吧，有时候你说错了他一下就把眼睛睁开了。就是这样。

前几年，德国驻上海领事馆有个官员把京剧，越剧，评弹三个剧种的录音带到德国去请那边的朋友来听，说你们喜欢哪个。听到评弹，说这个可以，为什么，因为它是温和的，放在旁边，讲讲话，喝喝红酒也不碍事。

评弹是出生在中国最富庶的地方，历朝历代江南都是文人荟萃，这里孕育的人也好，文化也好，都有一些特质，你看《繁花》就知道，就是慢悠悠的，不怎么急。

所以这是江南派的一种生活。你说有些人经常锻炼他长寿，有些人说我是不锻炼的我就爱坐着，也很好。有早睡早起的，也有晚睡晚起的，他每天都要喝茶，每天都要去那儿坐着听听书，就是一种平衡。

成为习惯了，就是一种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