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底層社會」的生活是怎樣的？

我一向覺得城中村是這個世界上最絕望的存在，閉眼就能想起來那種酸臭混雜著腐爛的味道。

之前某會戰的時候，全市大包大幹，竭澤而漁，我們手上的線也全都斷了，只好沒日沒夜地跟狗一樣在大街小巷轉著，就為了撈幾個吸毒的人頭。

後來搭上了之前的一個線，對方願意提供給我們一個吸毒女，但是要給她錢，這種人也就是我們俗稱的「鐵保」。「鐵保」都是些粉獃子，只玩海洛因，一般是直接注射扎針的，身上什麼病都有，最基本的十個裡面九個艾滋，還有一個也是攜帶者。就因為這些病，拘留所、強戒所不收他們，被處理了最後也只會放掉。

於是，我們在市區一個城中村的公廁里找到了她。找到那個公廁也頗費些周折，那片城中村已經被拆的半半拉拉，四處是斷壁殘瓦，偶爾掠過一棟亮著昏黃燈的人家，湊近看屋裡只有一個乾癟的老太婆躺在搖椅上，眼神里只有空洞。說實話有腦子的早就從這片拿了拆遷款搬走了，剩下來的不是無兒無女的老人，就是趁著屋子還沒拆掉住在裡面的流浪漢。

她見我們來了，什麼話都沒說就跟我們走，臨走前還在腿上扎了一針，笑著說到派出所去扎不方便。車上她問我們要多久，然後說200元。我們知道她拿了錢也是去買粉注射，但是績效壓力太大，咬咬牙也就同意了。這女人大約40歲的年紀，可看起來跟60歲一樣，全身散發著一股說不出來的臭味，像是腐爛的肉加上汗臭的混雜，懂行的老師傅說，那是「粉獃子」特有的味道，是皮膚乃至下面的肌肉大塊潰爛的味道。隨後我就注意到她走路一瘸一拐，仔細看她的左小腿已經爛了，身上也是一塊一塊的潰爛，但是沒有左腿那麼嚴重。

回所後照列談話做筆錄，做尿檢，按下不表。因為所有裁行政處罰的人都需要調前科，結果看到她的前科記錄時我真的驚了，真的是我見過最多的一個，總共大約150幾個，治安的刑事的都有，但基本上都是吸毒或者盜竊，跨度從2000年前後一直到現在。隨後我就反應過來，裡面大部分案子估計都是去「配合工作」的。

趁著辦案的間隙，我就跟她聊了聊。她自己說中專畢業後，就在某國企機械廠上班，好死不死的跟人在外面混，92年粘上了白粉，吸毒史和我年齡一樣大。她頗為自豪地說，她是我們這個城市第一批玩粉的，然而當年跟她一起玩的人基本全死了，她居然苟活至今。玩粉後肯定丟了工作，判過刑也強制戒毒過，出來繼續扎針，08年前後染上艾滋，每天就混跡與街頭小巷，隨著城市化的發展她逐漸往城中村走，現在每天基本上早中晚各扎一針，然後去撬點電動自行車賣了，換錢買粉，不定時也會被我們「請」來配合，反正所有的錢當天賺當天花，一分積蓄都沒有。我問她結婚沒有，她說年輕時候玩大了，吸完粉什麼人都可以上她，後來生了個女兒，也不知道父親是誰，長大後女兒也不聯繫她了。

因為辦案過程有些長，她毒癮上來了，整個人開始不停地呻吟，雙眼透著躁鬱，央求我能不能給她一針。我身上哪裡會有，只能勸她再忍一忍，走完程序就好。最後，我們帶她去體檢，確證艾滋病感染，拿著醫院開的診斷證明、裁下來的強制戒毒執行，送她去拘留所，拘留所再出具文件不予接收，總算是走完了「流程」，這時她已經快要崩潰了，渾身不停地發抖，神智不清地不知道再嚷嚷些什麼。我們把她送回了找到她的那個公廁，她顫微微地下車，把200元錢收好，轉身閃進了公廁內。我知道她一定是在裡面的某個角落藏了針頭與海洛因，再不來一針估計戒斷反應就能殺了她。

我再也沒有見過她。之後過了好久，我查過她的記錄，很久沒有被處理過了，大約是死了吧。我曾問她為什麼不去找她女兒，她說自己不知道哪天就會死，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爺賞的，可以多吸一天，找到了女兒又能怎麼樣呢？

找到她的那片城中村位於鬧市區，市中心的市中心，四周都是繁華的商圈，唯獨中間有一塊腐肉一般的存在。那些商務樓里地鐵站內來來往往的男女不會知道，跟他們1公里外平行的世界，曾苟活著這樣一個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