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徑／螺旋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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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高塔

攝影並文/林舒

「讓我們看看天堂是用泥土、黃銅還是鋼鐵做成的吧」

—《巴魯克第三啟示錄》

我常常站在房間外的土坡上俯瞰山下這片貧瘠的土地，這片黃色的大地一望無際，乾燥無比，似乎有幾百年不下雨了。我的目光無所阻礙，最後隨著土地上漂浮的塵土一起漸漸消散在模糊的地平線，與天空融合在一起。在書寫感到疲憊的時候我常常這樣望著遠處，緩解一下眼睛的疲勞。最近我在為一位建築師繪製圖稿，這是一項異常浩大並且艱難的工程，人們用火燒制出石塊，用來自希納爾的泉水製作粘合劑，聽說它最終的形態將會是一座螺旋狀的高塔。從我的小房間里堆積的圖紙也可以感覺到它的偉大，而它們只是這個工程之中小小的一部分。由於工作的太多，我的眼睛裡似乎出現了一些漂浮不定的灰塵，當我盯住這灰塵，它們就瞬間遊走。這讓我在描繪細緻而精確的線條時感到困擾，以至於讓我覺得最近的紙莎草的質量是不是越來越差了。醫生對此也感到無能為力，我覺得自己可能等不到這個工程完成的那一天了。

我的房間是一片依山勢而建的窯洞的其中一間，雖然鄰居們離得不太遠，但是我很少與他們往來。除了堆積的圖紙，房間十分簡陋，只有一些生活必須的傢具和物品，地上隨意的堆放著幾個陶罐，牆面也沒有經過太多的修飾。在窗前的木桌上工作時我感到安心——我在窗台上放了一盆神聖的罌粟花——但有時還是免不了羨慕那些為高級祭司工作的同行，同樣是經過了艱苦的訓練，並且我的繪畫技巧是同一期之中最好的，他們卻只需要在祭司身邊輕鬆的做一些筆記，狐假虎威的認為自己也達到了至高無上的威望和權力。而我只能在這個簡陋的小屋子裡畫這些枯燥的圖紙，現在想起來我在繪畫上的優勢反而成為了他們指派我做這項工作的理由。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工作，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但是比想像中好一些並沒有成為一個瞎子。我的工作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繁重，不知道高塔現在建得怎麼樣了。像平時一樣，在傍晚，我拿上自己的摺疊椅走出房間，坐下來看一看遠處。我望著遠方，卻發現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浮動，我想也許是我太老了，我的眼睛終於在這一刻徹底渾濁，眼裡的灰塵已經凝結成塊，堵塞了我的瞳孔令我產生幻覺。但是事實並不是這樣，實際上那些浮動的物體已經離我越來越近，我依稀能辨認出它們是一些透明的氣球。在這個金光閃爍的尋常的傍晚，這一次在我的視線即將消失在地平線之前，與從對面近乎直射過來的金光交匯，我試圖緊盯著它，彷彿兩股波的抵抗，它強大的力量一點一點將我的視線壓制、推送，我無力反抗，眼眶的淚水將一切景象幻化為白色的虛無。終於金光將我所有的視線完全的反彈回來，從我的瞳孔開始顫動，我被這光吞沒、融化、消解。

今天我比平時提前了兩個小時起床，現在大約是四點，迷迷糊糊地睜不開眼睛，但是我還是強迫自己醒來。我下床在房間里轉悠了幾圈，四處看看，看著自己的床，自己的桌子，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大概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然後重新回到床上，平躺下來，閉上眼睛，讓身軀完全放鬆，清空頭腦，只留下一句話不斷地重複循環，「讓自己的肉體睡去而意識保持清醒」。直到時機成熟，我對自己說，數到三的時候我將會睡去，一，二，三，我攤平的腿捲曲了起來，我感覺自己眉頭緊皺，局促不安，我讓自己深呼吸，放鬆下來，慢慢的用手支起身體，使我的上半身撐起來能坐在床上。就好像一個新的身體，它緩慢地掙脫舊的軀殼，時而粘連，即刻輕盈。這有點難以適應，但是我想我已經睡去。我翻身下床，在房間里轉悠了幾圈，四處看看，看著自己的床，床上的自己，自己的桌子，看了看牆上的照片，大概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覺得很無聊，又重新回到了床上。

等我再次清醒過來，我分不清自己究竟已經醒來了兩次還是從來都沒有醒來。只是發現自己此刻正身處漂浮的氣球之上，已經被抬升至平流層。我渾身疲憊口乾舌燥，動了動手腳，嘗試站立起來，我輕觸氣球，腳邊的氣球浮浮沉沉，有點搖晃，但是感覺很安全。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將要去向哪裡，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在氣球將我送出大氣層之後，我會變身為一隻黑色的大鳥，有鋼鐵一般的喙和爪，黑色的翎羽猶如刀鋒，張開翅膀的地方降下沙雨，那是伴隨著我過去數十年的記憶。我的雙眼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能看清一切細小的微痕，也能看得清行星的運轉。對於比地球上更亮上十萬倍的強光毫不畏懼，因為我屬於那裡。我意志堅定，一心只想回到那裡，只在某一個奮力揮動翅膀的瞬間，隨著我飄落的羽毛回想起更年輕的自己曾經漫無目的的在那片黃色枯竭的土地上悠閑的踱步。

不知道翱翔了多久，穿越多少光年，我的目的地終於到了，前方出現了都市。都市之間盤旋著許多我的同胞，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大鳥，有些打扮考究，穿著筆挺的西裝和大禮帽，相比之下剛剛經歷了長途跋涉的我顯得非常寒磣。同時還有一些身形較小，喜歡密集成群飛行的另一個種族，我們叫他們「顒（yù）」，他們的身體是鳥，卻長著地球人的面孔，有時他們會出現在地球，特別是我生活的那片區域。我懷疑他們實際上是我們與地球人的後裔，但是他們大多數都以地球人的形態死在了地球上，只有極少數幸運兒能夠回到他們真正的家。都市的中央正是我要去的地方，那是這個城市最高的建築，即使它是唯一一棟完全接觸星球表面而建起的建築。那座金色的巨塔，與其稱其為一座塔不如稱它為一座山。它並不是呈螺旋形上升，而是完全光潔的流線型，像一個倒置的喇叭，有極高極尖的塔剎。在那附近有更多黑色的大鳥有秩序的順時針盤旋著，頂部是這棟建築的入口，我們從這裡乘著氣流進入建築內部。建築內部十分繁華，是一個大型市場，除了售賣普通的生活用品之外，還有一些用於星際維護的特殊物品，我用搭載我的氣球買了一船黑色礦石，它是一種燃料。我沒有多做逗留，拖著一船燃料離開了巨塔，去往下一個目的地，一顆小行星，這顆行星是這個星系的能量補給站之一，我來到一座「光山」前，光山從地面隆起，四周有許多類似隕石撞擊產生的坑洞，每個坑洞都與山體內部相連。頂端是一個光口，底部可以放入燃料。我從飛船上取出燃料，拋灑出去，燃料懸浮在光山附近，被位於底部的洞口吸入，在山體內燃燒並轉換為藍色的光柱，從光口發射到星空之中。燃燒之後多餘的殘留物則從山體內部排出到隕石坑。眾多藍色的光柱從不同方位的小行星噴射而出，有些因為強大的能量而震顫變形，纏繞著微微的紫紅色火焰。所有的光柱照向幽暗的宇宙深處，但最終它們將匯聚在一起。

意念是如此堅固，黑暗中浮現的幻覺與現實並無二致。它只是這個世界的複製品，意念在現實里如何，在幻覺里也起著同樣的作用。這看起來是一個悖論，我自主清醒的進入夢境，卻只是來到一個複製的現實之中。經過反覆不懈的練習，我已經能輕鬆擺脫夢魘，夢魘對我來說不過是通往自由的入口。雖然那種自由現在並不比現實中的自由更自由，我依然不敢將手指插入插座的孔洞，從二十層樓往下看時膽戰心驚，在穿牆時，牆壁如此堅硬，我的肩膀與它撞擊發出真真切切地沉悶的聲響，這一切看來毫無可能。但是我依然熱情高漲，在幻覺中去感受真實，喝下的一杯水，走過的每一步，觸摸自己的皮膚，呼吸每一次呼吸。毫不顧忌那個在白晝日漸萎靡頹廢的軀體，以期待擁有更多難以想像的超能力以及一次極度自由的飛行。

關於作者

林舒

福建人

攝影師

現工作生活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