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暗示語
作者 胡聯浩
暗示語是人們在交往中臨時使用,未在事前先約定含義,要靠對方自我領會的隱語。暗示語不論是現實生活中,還是古代或近當代文學作品中都很常見。在語言或文字交流中,許多情形下我們不能僅僅聽懂或讀懂語言本身的表面意義,還要明白話語背後的暗示,領會對方的真實意圖。這種交流話語中的言外之意,在語用學上有人稱之為話語內蘊,或稱作會話隱涵,是說話人實際要傳達卻無法傳達、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特殊意義。
《紅樓夢》中的暗示語多種多樣,有的巧妙別緻,有的柔和婉轉,有的情意綿綿,有的笑裡藏刀。那麼,紅樓夢中人在什麼情況下需要使用暗示語呢?下面就讓我們一起品賞《紅樓夢》暗示語的精妙。
試探式暗示語
第一個要介紹的,就是試探式暗示語。在人們的交往中,意圖了解對方的意見或態度,又不好明說,往往採取含蓄的話進行試探。尤其在男女之間,不論是為情還是為性,暗示更是必不可少的。《紅樓夢》第九回和第十二回,賈瑞意圖勾引鳳姐,採用很多性暗示語進行挑逗,鳳姐也故意以性暗示語回應。如「合該我與嫂子有緣」,這是賈瑞向鳳姐暗示有情人相遇才有緣,讓聰明的鳳姐「猜透八九分」他的企圖。鳳姐說:「男人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既是說賈璉的,也是說賈瑞的,同時暗示賈瑞有「愛」的機會。難怪脂批說:「這是鉤。」這句虛假的性暗示語讓賈瑞「喜的抓耳撓腮」,很快就上了鉤,「一上鉤來,欲去亦不可得」(脂批)。
寶黛愛情在萌生到發展階段,互相試探、求證,直到互相認同。特別是在試探階段,語言大多不是直接表白,而是隱語暗示,曲折隱晦地向對方展示自己的情感,試圖了解對方的情意和反應。像第三十二回那樣,直白地說「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寶玉只有在痴呆症發作時才敢說出來,否則就不會在襲人面前表錯了情。在他們互相猜疑試探中,常有暗示語。賈寶玉第一次表露愛意的暗示語是第二十三回與黛玉共讀《西廂》後引用其中的唱詞「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將他們比作張生與崔鶯鶯,來暗示欲與黛玉也有那樣的愛情關係。
提示式暗示語
不便直言其事,而以暗示語委婉提醒,可避免被對方拒絕的尷尬。第六回劉姥姥去賈府,通過舊時就相識的周瑞家的找到鳳姐,可是一直不好意思當面說求告之事,先說自己「家道艱難」,「連吃的都沒有」,又故意推板兒說:「你那爹在家怎麼教你來?打發咱們作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目的提醒鳳姐,他們來的意圖其實不是為了拉家常,而是為求得經濟幫助。
《紅樓夢》第八回寶玉去梨香院探望養病中的寶釵,薛姨媽和寶釵兩人四次叫人給寶玉斟茶:首先是薛姨媽見寶玉來訪,馬上「命人到滾滾的茶來」;後來寶玉進裡間問候寶釵時,寶釵也「即命鶯兒斟茶來」;兩人寒喧完畢後寶釵「細細的賞鑒」掛在賈寶玉脖子上的那塊通靈寶玉,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獃作什麽?」接著,寶玉也要「賞鑒賞鑒」寶釵的金鎖,鶯兒插話說,金鎖「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她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由此可知,直到此時,寶玉還是沒喝上一口熱茶。前兩次叫倒茶是日常待客禮節,亦是平常的寒喧語。後兩次寶釵叫鶯兒倒茶則是暗示語,既委婉地提醒鶯兒走開,又可以轉換話題。
抱怨式暗示語
抱怨如果直接說,容易讓人反感和不滿。用暗示語表達既委婉巧妙,又有趣味性,對方還不好直接反駁。第八回林黛玉去梨香院看望寶釵,沒想到寶玉早她一步在和寶釵聊天,就有些醋意。正巧黛玉的丫鬟雪雁走來送小手爐,原來紫鵑怕林姑娘冷,使雪雁送來的。黛玉接過小手爐,借題發揮,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這話明裡教訓雪雁,實是暗罵奚落寶玉,寶玉寶釵等人也都聽得出來。
《紅樓夢》中幾個書中人物講的笑話,都有暗含影射對象,賈赦講的偏心母親笑話,有抱怨賈母偏心的意味,賈母一下就覺察到,便笑著說:「我也得這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母講的巧嘴媳婦笑話,明顯影射鳳姐,偏偏鳳姐卻笑道:「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惹得尤氏婁氏說:「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這種故意的抱怨和諷刺,更增添了笑話的趣味效果。
抱怨和諷刺常採用明知故問的方式,可讓對方領悟問話的特殊含義而達到暗示效果。第六十三回晴雯一眾丫頭說起怡紅夜宴趣事,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她本應說「寶二爺」,用「他」來代稱本也沒什麼特別用意。平兒笑著明知故問道:「他是誰?誰是他?」特意暗示「他」字帶有親昵的意味,這與第三十一回襲人用「我們」代稱自己和寶玉,被晴雯搶白一番,有異曲同工之妙。另一種明知故問,是為了賣關子,達到暗示語的「機帶雙敲」特殊效果。第三十回,寶、黛、釵互相暗中譏諷,鳳姐笑著問:「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鳳姐自己解釋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
回答式暗示語
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對方的提問無法或不便直接回答時,只好用暗示語含蓄地回答。第十回張太醫為秦可卿診病,賈蓉急切地問道:「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張太醫不好回答「治得」,也不能說「治不得」,只好先從醫理上說了一大通,最後說:「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總是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能不能治,還是說得很含糊,讓別人自己理解去。但聰明的聽者自然能從太醫的回答中得出真正的意思是無法治得,如果能治得,自然會直接回答「治得」。
回答式暗示語經常採取答非所問的方式,讓對方領悟到言外之意。例如第三十二回林黛玉對賈寶玉說:「你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賈寶玉急了,並不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這樣的反問,讓對方明白他心裡並沒有金和麒麟,黛玉也就自悔自己說話造次了。另一種答非所問,第二十七回鳳姐看紅玉伶俐乖巧,問她願意不願意跟她,紅玉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因為紅玉直接回答願意,會顯得不本分,說不願意又拂了鳳姐的面子,自己也失去了升遷的機會。因此便用暗示性言,又通過後面補充的一番話,委婉地表達她願意。
有時候對方並未有問話,暗示語只是打消對方的疑慮。第三十二回賈寶玉說「你放心」三個字時,黛玉開始沒反應過來,直到寶玉解釋說:「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才明白,「你放心」三個字是賈寶玉的愛情表白,包含著他對兩人愛情的承諾。
暗示語的藝術效果
《紅樓夢》中的暗示語非常豐富,耐人尋味。大量使用暗示語的目的還是為了讓小說更具可讀性,產生意味深長的藝術效果。
首先,暗示語增添了閱讀的趣味性。暗示語有直接暗示和間接暗示,直接暗示是從直接的話語中得到隱藏的含意,如「合該我與嫂子有緣」。《紅樓夢》中使用更多的是間接暗示,藉助其他人或事物為中介,起著一語雙關、指桑說槐的效果,富有趣味性。第八回黛玉半含酸、第三十回寶釵機帶雙敲都是經典的雙關暗示語。賈璉第一次試探尤二姐時說「妹妹有檳榔,賞我一口吃」,這句話藉助「采檳榔,送情郎」的俗語,暗示自己願做情郎求得對方相送。尤二姐回答說:「檳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檳榔從來不給人吃。」也是一語雙關,除表面的意思外,更重要的隱意是,表示自己冰清玉潔未曾有過情郎,又假意委婉拒絕對方求愛。
其次,暗示語有助於豐富人物形象。暗示語也是人物語言之一,我們細細考察《紅樓夢》中不同人物的暗示語,也可發現曹雪芹也是按頭制帽,寫出各色人物迥然不同的暗示語。王熙鳳風趣中帶有熱辣,笑裡藏刀;薛寶釵慍情中不失渾厚,綿里藏針;林黛玉尖刻中不失雅緻,風流婉轉,正如寶釵所評:「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我們看一段黛玉看到寶玉獃獃地看著寶釵褪出紅麝串時的「雪白一段酥臂」後一暗示語:
寶釵見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丟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見林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手帕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裡的。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喚,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薛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一聲飛了。」口裡說著,將手裡的帕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寶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噯喲」了一聲。
這裡,「呆雁」的暗示意味不言而喻,表現黛玉的機智和醋意。
最後,暗示語拓展了文本的想像空間。暗示語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言者是否有意,在於聽者是否有心。對於我們讀者而言,《紅樓夢》許多人物語言是不是有所暗示,暗示什麼,有賴我們的閱讀想像。第八回賈寶玉與薛寶釵互相交換「賞鑒」通靈玉和金鎖,針對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鶯兒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後來寶玉針對金鎖項圈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也笑著說:「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其中的「一對兒」就是個雙關語,既指玉與鎖「所鐫的篆文」是一對,亦暗示將來釵玉二人能否配成「一對兒」。成對的「八個字」是不是暗示兩人生辰「八字」亦配對呢?這就留待讀者自己去猜想了。
暗示語的認定與解讀
《紅樓夢》人物對話中的暗示語應如何認定呢?主要還是得從上下文認真分析和判斷。我們先看看第五十四回賈母「掰謊記」一段:
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眾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一說,是謊都批出來了。」
這段賈母的話中是不是有特別的暗示呢?有的讀者認為賈母藉機含沙射影暗示身邊有的女孩「鬼不成鬼,賊不成賊」,有人說警告黛玉,也有人說針對寶釵。賈母「掰謊記」前後根本沒有黛玉、寶釵的心理活動和反應,因此很難認定與釵黛有關。況且此回回目是「史太君破陳腐舊套」,把這段話單純看作賈母批評才子佳人小說戲曲俗套似乎更合理些。
我們再看看第二十四回賈芸對他的舅舅卜世仁說的一段話: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有不少人讀出賈芸暗示卜世仁曾侵吞賈芸家田房(如西嶺雪、蔣勛)。我們從上下文卜世仁極力的「推脫之辭」(脂批)和說謊表演,符合言者有意,聽者有心。賈芸話中的「舅舅說的倒乾凈」、「聽見我母親說」、「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我手裡花了不成」,還有後來卜世仁的回話「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等等,確實能品味到這種暗示。如果卜世仁常幫料理賈芸家事,並無侵吞田房,賈芸卻說「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那就成了胡攪蠻纏、忘恩負義,所以筆者亦傾向於如此解讀。但是,暗示語的不確定性意味著這種解讀不具有確鑿的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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