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製濫造的東北黑社會電影，儼然農村版《小時代》

＃如果說《小時代》反映的是一部分城市和城鄉結合部的年輕人對未來躋身上流社會的某種憧憬，那麼「四平青年」系列，則表現了被高速運轉的經濟魔獸所甩出去的數量龐大的剩餘階層，他們對融入主流社會已經不抱有期待，因而渾身充滿了一種同現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的、帶有強烈民粹化傾向的社會心理。

你聽說過「二龍湖浩哥」么？聽說過「四平青年」么？

2012年11月《二龍湖浩哥之四平青年》上線，非常令人難以置信，這部粗製濫造的東北農村黑幫電影，竟然成為一個現象級網路電影系列的起點。

接下來的五六年中，一部接一部的《二龍湖浩哥》系列電影先後上線，它們的片名都有強烈的山寨港片的味道，從《風雲再起》到《今生是兄弟》《狂暴之路》，還有《大戰古惑仔》《江湖學院》。

該系列的幾乎每一部都席捲全網，成為網路大電影這個領域裡的王者。比如《二龍湖浩哥之狂暴之路》上線24小時就獲得523萬點擊，上線48小時獲得878萬點擊，最終兩周破3000萬。

前不久愛奇藝公布的2016年網路大電影排行榜，《四平青年之浩哥大戰古惑仔》獲得1300多萬分成，位居年度第三名。

可能很多影迷會鄙視這種「電影」，因為實在是拍得太粗糙了，趣味也十分庸俗。

但，作為網路文化現象，我們認為《二龍湖浩哥》還是值得認真對待的。就跟「快手」app一樣，就算你堅持認為它是自己生活之外的東西，可互聯網就是這樣，與你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也在悄無聲息地影響你，改變你。

所以請閱讀下面這篇文章，即使你從來沒看過任何一集《二龍湖浩哥》，將來也沒計劃要看。

一

「二龍湖浩哥」系列，也被稱為「四平青年」系列，是最近幾年十分火爆的網路電影系列，其主心骨是吉林省四平市二龍湖村民張浩，他是這個系列的主演，同時還參與編劇與導演了這個系列的大部分電影。

這個系列現在出了六部，其中五部長片，一部短片，從2012年極為粗製濫造的《二龍湖浩哥之四平青年》起，到2016年由北京若干家電影與文化傳媒公司投資製作的《四平青年之浩哥大戰古惑仔》為止，基本保持一年一部的節奏。

片子整體製作水準較為低劣，然而影響力卻逐年俱增，逐漸佔據了某個網路亞文化節點的中心位置。

人們將這個系列的製作與拍攝看成是一個草根電影的神話，一位來自於東北不知名農村裡的默默無聞的底層屌絲的奮鬥史：通過自己的努力，藉助網路平台，他創作的作品受到眾多網友的喜愛甚至是追捧。

高點擊率與高關注度迅速被轉化成一種注意力資源，使得電影獲得了資本的青睞，一步步走向世俗意義上的成功，書寫了一段極為勵志的故事。

這個來源於中國鄉村的粗糙的民間影像為何能夠獲得高關注度？這個系列的電影的主要特點是什麼？如果說它有價值，它的價值主要在哪裡？

我想指出，這個系列的風格與劇情走向並不新鮮，它並非橫空出世，其效仿與學習的對象顯然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香港黑幫電影。

影片的基本人物構成為黑幫（以八哥為代表）、土豪（以藍百萬為代表）與底層（以浩哥及其弟兄為代表）三類。

人物遊走在城市江湖的灰色地帶，敘事結構帶有極強的封閉性，劇情極為狗血，故事的主要推動力來自於各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偶遇。哥們義氣——而非愛情或者是個人主義——構成電影最主要的情感支撐點。

對香港黑幫類型電影粗糙地學習似乎並不能完全解釋它為何會受到如此多網友的熱愛，我們還必須注意這個系列的另外兩個顯著的特點：

第一，這個系列善於通過建立並重複某個名詞來強化人們的認知。主要人物出現時影像均定格停頓，人名在視頻上被打出，「四平」、「二龍湖」、「浩哥」、「藍百萬」等地名或人名經由反覆的強調，已經形成某種意義上的標誌性符號，使得此片從其他類似的草根電影中脫穎而出，建立自己的獨特的品牌。

第二，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它將黑幫類型片與東北的社會現實與文化特徵進行了本土化的結合。

例如很多與主劇情無關的長橋段，都類似於二人轉式的插科打諢，它們被不惜破壞整體結構的完整性地放在影片中，只因為它的笑料足夠多；角色們操著一口令人忍俊不禁的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增強了影片的在地氣息；片子還將有錢人的職業設定為房地產公司的揮金如土的富二代土豪，也帶有強烈的時代的氣息。

二

如果我們將這個系列的影像放在中國鄉村影像創作發展的序列中來進行對比和考察，可能會有更加清楚的認識。

在此可以舉前二十年鄉村影像的兩個代表系列：其一是2002年鄭大聖完成的《DV中國》（鄭大聖導演），其二是吳文光分別在2005年和2008年策劃的「村民影像計劃「和「民間記憶計劃」（吳文光策劃）來與此系列做一個比較。

《DV中國》（2002）

《DV中國》主要講述江西景德鎮鄉村文化工作站站長在九十年代領導村民拍攝業餘影像的故事，由體制內人物拍攝出來的作品基本契合當時社會的主旋律意識形態。

「村民影像計劃」和「民間記憶計劃「是在一種在經典法國作者論觀念指導下的影像創作，由體制外人物（例如村民、獨立紀錄片導演與學生等）拍攝，關注中國鄉村的現實與歷史記憶。

從電影風格上看，「四平青年」系列同《DV中國》類似，最終成品為政治或商業類型片（《DV中國》的抗戰題材是主旋律宣傳片，武俠題材是武俠類型片；「四平青年」系列大部分是香港黑幫類型片，外傳《四平青年之今生是兄弟》是主旋律抗戰片）。

去年上映的四平青年系列電影，在海報上甚至直接「學習」了《我不是潘金蓮》

從拍攝主體來看，它同「民間記憶計劃」與「村民影像計劃」類似，都由體制外人物拍攝，但「民間記憶計劃」的拍攝主體可以說是體制外知識分子與藝術工作者，有自己的想法和一定的獨立精神。

三

「村民影像計劃」的拍攝主體是老實本分的農民，而「四平青年」系列的拍攝者與演員從性格上看更接近於流氓無產階級，而非老實本分的傳統的農民。他們通過對文明社會基本規則（尤其是城市文明）的破壞而獲得樂趣，並進行自嘲。

所以，我覺得用「民粹影像」來代替「民間影像」來形容這個系列似乎更合適。這個系列主要採用兩種方法來破壞文明社會的規則：第一是無知者對城市文明空間的侵入。

我用「侵入」一詞想說明他們是一群城市文明的破壞者。幾部影片的基本敘事模式都是鄉村無賴青年進入城市（先是四平，隨後是北京，然後是香港和澳門），他們沒有被城市的規則所震懾或者教化，而是在城市中重複了他們在鄉村中習以為常的行為舉止。

可以看到，四平的兄弟們無論是在街道、汽車專賣店、城市小區、房地產公司辦公室、澳門賭場等空間中，都旁若無人，大聲嚷嚷，並不顧公共空間中他者的感受。

他們跳進城裡小區的噴水池中洗澡，並抓起水池中的魚洗澡（《四平青年2：二龍湖浩哥之風雲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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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澳門賭場將葡萄酒倒在杯托之中（《四平青年之浩哥大戰古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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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闖入別人的KTV包廂，請求長得像周華健的人唱周華健的歌（《四平青年2：二龍湖浩哥之風雲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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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是一種不以無知與粗俗為恥，而以其為榮的心態。無知者對規則的破壞構成影片笑點的主要驅動力。

第二種方法是對暴力的使用。暴力當然是一種對社會規則更加極端的破壞。該系列中存在許多暴力場景。

這裡要指出的是，儘管暴力一直都是黑幫電影的重要元素，然而經典黑幫片的暴力是要麼是一種違反黑幫社會規則的懲治性措施，要麼就將遭受新的暴力的懲罰，也就是說，在黑幫片中，暴力基本上是特定群體為維護正義在遊戲規則之內解決問題的方式。

而「四平青年」系列的暴力則更多是一種情緒上宣洩和一言不合就爆炸的簡單粗暴的手段。哪怕是為農民工伸張正義的現實主義影片（《四平青年4之二龍湖浩哥狂暴之路》），採用的也是通過暴力來制服拖欠農民工工錢的房地產公司老總。暴力構成觀眾觀影快感的主要來源。

三

這些無知和暴力帶有強烈的反智主義色彩。它們可以接合進不同的社會領域，從而對社會既存的偏見進行複製和再生產。例如在性別領域，該系列明顯存在著對同性戀與異裝癖有意無意的偏見與歧視。

如果說有什麼行為比無知的浩哥的行為還要更為無知，那麼這種行為就是小弟結識了一位異裝癖者（《四平青年2二龍湖浩哥之風雲再起》）；如果說有什麼行為比暴力更加令不服從者感到害怕，那麼這種行為就是讓同性戀男性接觸弱者（《四平青年3偷天換日》）。

男性與男性之間的接觸被刻畫成不正常的、病態的行為。例如在民族領域，主要體現在帶有外傳色彩的《四平青年之今生是兄弟》上，這個片子的高潮場景呈現的是兄弟們以血肉之軀對抗荷槍實彈並且人多勢眾的日本士兵的場景，並能殺死不少日本人，最終與日本鬼子同歸於盡。

這種以卵擊石的瘋癲讓令人不禁聯想到清末的義和團與八國聯軍之間的戰爭場景。

無知、暴力、審丑、恐同，共同構成一種貫穿於整個系列中的民粹主義的暴戾情緒。使得這種暴戾情緒成立的支撐點是什麼？

「四平青年」系列強調，那就是哥們義氣。似乎有隻哥們義氣才是人世間最珍貴的東西，其他任何東西都是可以被破壞和蔑視的。兄弟情結取代秩序與規則，成為這些人行事之基本法則。

研究「四平青年」系列的在線視頻的彈幕之後，會發現正是這種哥們義氣成為觀者推崇備至的原因。

如果說「四平青年」系列電影有什麼價值，那麼它的價值不是那種可以在吳文光等人的民間影像計劃中所能看到的主體在鄉村廢墟中艱難的前行，它的主體是一種充滿殘缺與問題的主體。

它的價值也不在於如薛鑒羌的《殘廢科幻》等片子所表現出來的來自灰暗現實中的底層的影像語言自身的活力與創造性，其影像語言更多只是對後現代風格與類型電影的極為簡單粗糙的戲仿。

例如在《二龍湖浩哥之四平青年》中用龔琳娜的神曲《忐忑》搭手淫小弟的臉部特寫、在《二龍湖浩哥之狂暴之路》中有一段戲仿手機遊戲水果忍者的切水果場景，這些場景幾乎都沒有藝術層面上的吸引力。

我把「四平青年」視為郭敬明的「小時代」的反面版本，它們從兩個完全相對的角度，一起象徵了今天中國這個時代的種種癥候。

由於市場社會中自由言說空間的擴大和網路技術的普及，使得創作者所創作的作品能基本代表其所思所想，因此影像較過去能較為忠實地反映出社會中某類群體的狀態。

《小時代》（2013）

如果說「小時代」反映的是一部分城市和城鄉結合部的年輕人對未來躋身上流社會的某種憧憬，那麼「四平青年」系列，則表現了被高速運轉的經濟魔獸所甩出去的數量龐大的剩餘階層，他們對融入主流社會已經不抱有期待，因而渾身充滿了一種同現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的、帶有強烈民粹化傾向的社會心理。

二者都是這個時代的切片。很多人嘲笑「小時代」，也嘲笑「四平青年」，那是因為在他們的認知里，自己生活在和上述兩個切片完全平行、沒有交集的世界，這似乎正說明了，在今天的中國，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的遙遠。

撰文：宋嘉偉

影評人，中山大學-倫敦國王學院聯合培養博士，現供職於南京理工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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