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林收購失敗解讀：中國買家不再處處受歡迎

王健林

騰訊娛樂專稿（文/贏贏、陳小猱）

3月10日，根據《好萊塢報道》發布的新聞，金球獎製作公司Dick Clark Productions的母公司Eldridge發表官方聲明，大連萬達集團收購DCP的交易已終止，原因是萬達未能履行合同義務。萬達與DCP的解約費為5000萬美元，之前萬達為了延長履行合同的截止日期，已支付過2500萬美元，現在交易已正式終止，DCP起訴萬達支付剩餘的2500萬美元。

騰訊娛樂第一時間聯繫DCP，相關人員稱目前不被允許接受任何媒體採訪。萬達方面也一如既往未有任何明確回復。作為DCP的重要夥伴，金球獎主席、外國記者協會（HPFA）主席Lorenzo Soria，第一時間接受了騰訊娛樂獨家專訪。在他看來，這是萬達海外收購的首次失敗，不僅僅和萬達收購DCP有關，更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中國買家和美國賣家在大宗收購中各自的位置和心態正在發生改變。結合兩會記者會上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的答疑，多位文化產業評論人也認為，這是中國監管層面力度和廣度加強的信號。

金球獎製作公司Dick Clark Productions

收購過程狀況百出：

境外匯款遇阻，萬達方交易中間人消失

幾天前，Lorenzo就從DCP的同事那裡得知，萬達收購DCP的交易將不會發生。「坦白講，我並沒有和DCP的人正式談論過這樁收購的失敗原因。過去兩周新聞都在報道的原因是，中國政府對資金移往海外的投資加強了監管。」在Lorenzo的個人猜想中，也許還有來自美國華盛頓的政治因素：「之前美國眾議院就對萬達收購傳奇影業提出過異議，認為這不是一樁『好』收購。」

2016年10月，大批美國媒體開始報道，美國眾議院16名議員在9月份向美國政府提交了一封問責信，內容提及萬達集團在好萊塢進行一系列大宗收購，引起了人們對中國企圖控制美國傳媒業的擔憂。政府問責局回應稱，預計將在四個月內研究此事。只不過，還未等到研究結果出來，萬達已經因為違約遭到DCP起訴。

和收購傳奇、AMC相比，萬達收購DCP一路走來都是負面消息居多。在2016年11月萬達宣布將以10億美元收購DCP之前，大量媒體就對此次收購提出了質疑，因為10億美元的收購額，遠遠高出當時DCP的市場估值數倍，並不符合市場規律。對此，萬達方面表示，併購美國DCP集團是萬達首次進入電視內容行業，能獲得頂級電視節目製作權，使萬達影視產業鏈更加完整，與萬達的電影、旅遊、體育等產業能行程圖良好互補。

然而這麼一番程式化的解釋，顯然無法打動金球獎品牌擁有方——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HFPA）的疑慮。2016年10月，騰訊娛樂從內部知情人士獲悉，該協會內部未能達成一致意見。原因主要為協會的歐美成員，擔憂DCP被萬達收購後，會逐漸失去對金球獎的控制。為了打消他們的顧慮，10月中旬，王健林親自來到洛杉磯，與外國記者協會成員面對面溝通，最終獲得了該協會對此次交易的支持。

當時，王健林還在洛杉磯舉行了一場萬達電影峰會，旨在為青島東方影都面向全球招商。王健林還趁勢在峰會上舉辦了一次演講，座無虛席，美國奧斯卡學院主席，華納兄弟、索尼、21世紀福克斯、傳奇、獅門等各大好萊塢電影公司董事長、首席執行官等高管都來了。演講中，王健林激昂地為中國電影產業，為青島東方影都打起了廣告，宣稱青島影都需要大量的管理、技術人才，這是在為整個好萊塢創造就業機會。最終，青島影都與美國9家著名電影公司簽約，未來3年將有11部好萊塢大片到青島拍攝。

看起來，這個時候的王健林已經變被動為主動，成為了」最受歡迎中國買家」。但很快，情勢就完全扭轉，輪到萬達方面卡殼了。2017年1月下旬，內部知情人士向騰訊娛樂爆料：萬達在將收購款項匯出中國時遇到了困難。對此，一位從事批片購買的從業人員側面向騰訊娛樂證實，去年底開始對外支付流程的確變得麻煩許多。而且這種麻煩並不僅僅針對大宗交易 ，這位買家所經手的兩筆總額不過幾百萬的批片購買，一樣因為銀行增加了提交合同、審查等程序，支付購片款項需要的時間，由原來的21日工作日，延長到了半年以上。「交易對手等我們都等瘋了。」這位買家無奈地說。

這類交易過程出現的新問題，被美媒廣泛報道為「中國政府加強監管」的結果。對此，中國人民銀行周小川在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記者會上，卻提出了一些不同的觀點：「一些議論涉及到外商企業利潤匯出，借債的還本付息，這實際都是經常項目。中國1996年就開始承諾經常項目是可兌換的，是沒有限制的。但是，企業也有義務進行國際收支申報，國際收支還要有統計，這都是需要做到的。」

中國買家與美國賣家之間，因為中國資本與國際接軌時各項制度尚未完善，價值觀的差異，開始出現了水土不服的狀況。

在此期間，還有一個件令DCP方面惴惴不安的事情發生了。2016年12月，名叫Xiaoma Lu的中間人忽然消失了。Xiaoma Lu是誰？為什麼會消失？騰訊娛樂向Lorenzo求證，他的確記得曾經有個叫Xiaoma Lu的中間人，一直在萬達收購DCP的過程中拋頭露面談合作：「但後來他再也沒有出現過。我聽說他不再為萬達工作，但並不知道什麼原因，也不知道是否對這樁收購帶來過影響。」但即便如此，直到2月20日，美國媒體The Wrap爆出消息稱該交易已破裂，在國際上引起軒然大波時，騰訊娛樂從知情人士獲悉，DCP雖然做好了交易失敗的心理準備，但仍然沒有徹底放棄。

金球獎主席、外國記者協會（HPFA）主席Lorenzo Soria

金球獎主席揭秘：

收購失敗後DCP很失望，不擔心金球獎在中國的發展

截止到發稿時，萬達和DCP都對收購失敗原因保持緘默。但綜合之前種種跡象來看，這不是某一方能夠單方面決定的，但收購失敗後，雙方的心情截然不同。

在宣布收購DCP收購之前的7月，萬達還在忙著追求另一位有點家道中落的「白富美」——派拉蒙影業，據美媒報道稱，當時萬達正在與派拉蒙母公司談判計劃購買派拉蒙49%的股權，並與派拉蒙母公司維亞康姆進行積極磋商。最終，因為派拉蒙內部高層意見不合，談判未能繼續。9月，在派系鬥爭中獲勝的雷石東女兒紗里·雷石東，堅決貫徹了她不打算讓中國資本入局的意圖，宣布派拉蒙影業為公司核心資產之一，不再考慮出售。這是繼夢工廠拒絕被中國買家粗放式收購以來，中國買家一路暢通無阻的「買買買」之路，再次遭受到的打擊。

那麼DCP內部是否也存在反對萬達收購的聲音呢？在Lorenzo看來，DCP和萬達雙方都很有誠意地希望達成合作：「據我所知，DCP從未對這一收購猶豫過，因為這對它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買賣。我敢肯定，收購失敗後DCP很失望。」

對於DCP運作最成功的頒獎禮之一——金球獎來說，失去萬達又意味著什麼呢？據知情人士向騰訊娛樂透露，儘管好萊塢記者協會反對DCP製作中國版的金球獎頒獎禮，來表彰中國的影視人才，但萬達和DCP一直沒有放棄這個想法。DCP甚至已經與中國的廣電總局有過非常融洽的磋商。「從好萊塢外國記者協會（HFPA）角度來說，我們過去幾個月都在和萬達接觸，也見過王健林。儘管我們主要關心的是金球獎，但一旦王健林收購了DCP，我們也準備好了和萬達建立合作。「Lorenzo說。

下周，Lorenzo將和DCP的管理層一起商討接下來的應對。但他告訴騰訊娛樂：「無論DCP想在中國如何做金球獎，它首先要獲得HFPA的同意。DCP和萬達的關係很近，如果收購成功，金球獎確實更容易在中國發展。目前的狀況，如果DCP和HFPA就金球獎在中國的未來能達成共識，在沒有萬達的情況下，我們也可以進行。不過，相比我們，萬達才是更想在中國推動金球獎的一方。」在Lorenzo看來，失去萬達這個買家對於DCP來說是不小的損失，但金球獎這樣級別的IP，在目前的中美交易市場上，仍然握有更多可以談判的籌碼。

不管DCP和金球獎對於中國資本有著怎樣迥異的態度，在Lorenzo看來，萬達海外收購遭遇首次失敗，已經不僅僅和這樁收購案本身有關，而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中國買家和美國賣家在大宗收購中各自的位置和心態正在發生改變。

萬達收購傳奇後，投拍的《長城》虧損嚴重

王健林收購失敗解讀：

中美交易雙方心態改變，監管層遏制資本運作

中國資本和美國娛樂產業之間的關係，從來不僅僅和交易雙方的財力高低、市場優劣有關。萬達收購DCP失敗，是王健林的「買遍全球」大目標第一次遭到重創。2016年底還意氣風發表示要讓迪士尼在中國20年都賺不到錢的首富，經常念叨的其中一個」夢想「——能收購好萊塢六大電影公司中的一個或者投資全部六家公司，很可能就要戛然而止。戛然而止的背後，是監管層的監管力度和廣度都大大超過從前，中國買家可能不會再像三年前那樣，走到哪裡都被夾道歡迎。

早在2016年12月6日，發改委、商務部、人民銀行、外匯局四部門負責人就公開表示，監管部門密切關注近期在房地產、酒店、影城、娛樂業、體育俱樂部等領域出現的一些非理性對外投資的傾向，呼籲企業審慎投資。不久後，在萬達收購DCP交易可能失敗的消息剛傳出來的時候，美國主流媒體都將「中國政府對資金移往海外的投資加強了監管」列為主要原因。

3月10日，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在3月十二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的記者會上針對監管層對於海外投資的態度進行答疑：中國對外投資總體來說還是一個比較新興的事物。雖然說十幾年以前開始有一個口號，中國企業要「走出去」，但是最開始的時候是很緩慢的，很多企業家對怎麼「走出去」也不了解，這有一個過程。慢慢大家信息越來越多，對國外的有關投資環境、法律也越來越了解了，企業家之間一交流，你在外面有投資，有收購， 大家就形成一種風，都在考慮對外投資，其中也不乏有一部分是過熱的情緒，投資具有盲目性，有的人也是事情做得很急，因此對外投資可能數字上增長相當快。這其中有一部分實際上跟我國對外投資的產業政策要求不符合，比如投一些體育、娛樂、俱樂部，對中國也沒有太大的好處，同時在外面還引起了一些抱怨。因此，進行一定程度的政策指導，我們認為是有必要的，也是有成效的。

這段回答中明確指出」投一些體育、娛樂、俱樂部，對中國也沒有太大的好處」，被視為監管層對於此前萬達暴風般推動海外布局的最新態度。周小川還明確指出一部分投資是因為「過熱的情緒」，「具有盲目性」，「實際上跟我國對外投資的產業政策要求不符合」。「過去是希望併購海外文化產業的，如今需要重新評估了」，在北大文化產業研究院副院長陳少峰看來，監管層的態度在海外併購密集發生前後，已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過去幾年，中國資本在海外收購、投資娛樂產業的速度和體量，屢屢刷新吃瓜群眾的「金錢觀」。除了萬達的「買買買」，電廣、華誼、博納、阿里、上影、中影等都相繼加入到好萊塢六大製片廠的投資者陣容中。「雖然國內文化產業仍然是向上的，但是盈利空間正在變小，從2016年開始中國電影市場增速已經放緩，天花板也是很明顯的。電視劇、遊戲的盈利空間同樣越來越小。這就倒逼這些公司去布局海外資產。」談及海外併購的流行，文化產業評論人曹海濤說。

但是，不差錢的中國資本，卻屢屢被質疑買的都是「賠錢貨」。就拿萬達來說，收購傳奇和AMC時，兩家公司都背負著巨額虧損，但萬達依舊分別開出了35億美元和26億美元的令人瞠目結舌的估值。對於溢價數倍進行大宗收購，王健林的其中一個理由是，看重對方手中的IP，以及開發IP的能力。但是，隨著IP被漸漸祛魅，借著IP的噱頭進行相似模式的資本運作，給整個金融市場帶來的不良後果，已經讓監管層提高了警惕。越來越多可能引發風險的資本運作已經被扼殺在萌芽時期，比如著名的唐德影視「追求」范冰冰，暴風科技「追求」劉詩詩。

大張旗鼓的海外收購漸漸也進入到了他們的視野。「娛樂產業是輕資產，估值很容易虛高。收購的盤子比較大，盈利又不好的話，那麼是否涉及資金外流肯定是需要慎重考慮的。」並且，最近幾個月一直在密切關注政策走向的陳少峰認為，監管層的意志已經非常明顯了，監管的速度、力度，都在明顯加快、加強。

眾所周知，DCP的盈利狀況也是連年下滑的。因此也有聲音認為，此次收購交易中止，可能是萬達主動放棄的。因為就在2017年初，萬達收購傳奇後，共同投資出品的首部中美合拍大片《長城》，被《好萊塢報道者》曝出最終虧損將超過7500萬美元。這次重大失利迫使傳奇影業創始人兼CEO托馬斯·圖爾「下台」。這是萬達「買遍全球」布局以來最大的「利空」消息，引發了外界對於萬達布局眼光的懷疑。

「現在這個階段，（中國資本布局海外）特別賺錢的公司是不會賣的，不賺錢的公司買了後續就會有很多問題」，陳少峰認為，過去的負面信息，會讓萬達接下來處於一個觀望的狀態，「假如收購之後做不出影響力，肯定就比較負面了。承受這個損失，總比將來持續輸血要好一點。因為萬達在海外還有其它那麼多的布局，到時資金配置就會有問題。」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是，文化產業除了關乎資本，更是關於價值觀的輸出。來自美國眾議員的「抱怨」，也是與此有關——美國眾議院16名議員針對萬達收購提交了一封問責信，信中提到人們對中國企圖控制美國傳媒業表示了擔憂。事實上，中國資本大舉擴張以來，中國政府對於價值觀的導向也是存在擔心的——算是和美國眾議院想到一塊去了。

「中國當然是希望輸出價值觀的。「曹海濤認為，但是他強調，盲目地成為這些美國影視業巨頭的爸爸，並不一定有助於價值觀輸出，很可能會造成相反的效果。周小川還在答記者問時提到，中國資本在海外的激進擴張，「在外面還引起了一些抱怨」。這句話被視為是在對「問責信」帶來的影響發表態度。當然，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問責信」對於收購失敗有直接的影響，但是正值WTO重新談判前夕，引進片配額究竟會不會放開，已經成為中美電影合作進程下一階段的重要節點。「特朗普政府下一步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還不知道，來自美國的抱怨也是要考慮的。」陳少峰說。

萬達收購DCP失敗之後，中國買家與美國賣家之間的關係，變得越加撲朔迷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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