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向修馬桶的人維權，是註定要失敗的

文 | 張豐

北京朝陽區范女士家的馬桶堵了，在網上聯繫了一家公司，上門前公司說費用是150，維修人員到現場操作後，最終收了小范1900元。范女士非常不滿，但維修人員表示不給錢就不走，這時已經是深夜，獨自一人居住的范女士只得乖乖就範。

這是很典型的一次維修。上門前費用一定要說低一點，高了業主就不會請了。但是，對於疏通馬桶這樣的事情，一般人都和范女士一樣，並不內行。范女士在客廳里，靠氣味和聲音來判斷維修人員的工作是否順利。最終，解釋和定價的主動權就落在維修工的手中。他的解釋是，疏通劑每升200元，倒了好幾升才搞定。

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漏洞，要知道，很少有維修工會帶著10升裝的疏通劑上門。但是到了此時，事情已經起了變化，夜深人靜，甲方、乙方的關係，已經演變為女人和男人的關係，儘管維修人員的威脅並不算太嚴重，卻已足以逼迫范女士就範了。范女士的策略是好女不吃眼前虧，把錢付了再投訴。

這樣的事情，每個城市每一天都在大量發生，只是程度不同罷了。范女士的遭遇被媒體報道後，下面有一條網友評論很有意思：你都在北京賣得起房子了，還在乎這兩千塊嗎？這種論調當然被大家痛罵，但是卻也道出了一種現實：買得起房子的人，與疏通馬桶的人，其實處在兩個階層。貸款買房的中產階級，通常瞧不起維修工，而不少維修工，也對中產階級缺少敬意，他們是能騙一次是一次，碰到范女士這樣的獨居女士，就更是明目張胆地敲詐了。

和發達國家相比，中國維修工的「正規收費」是偏低的，這導致體力勞動者收入低、無尊嚴，但是卻又導致這種敲詐的高發。美劇中經常出現女主人愛上水管工的事情，這樣的浪漫不會發生在中國的城市。兩個階層鮮明的特點，決定了他們的相遇，往往會發生這樣的不愉快。

在中國，從事管道疏通、熱水器、灶具維修的，大多數是外來務工人員。儘管也有公司式管理，但是這樣的服務公司，大多不規範。那些給你疏通馬桶的人，從來不會為你開具發票甚至收據。公司對他們的管理，往往也非常鬆散，就範女士這樣的個案來說，很有可能公司默認的潛規則就是這樣的，維修工只要拿回來150，多得的錢可以裝進自己的腰包。如果事情鬧大，開除一個維修工，也不是什麼大事，而被開除的維修工，重新找一個相同的工作，也是分分鐘的事。他們在城市的底層打拚，不會把換工作當一回事。

能夠在北京買房的人，當然可以稱得上是所謂中產階級。他們是城市文化的中堅力量，這些人往往受過更好的教育，收入也更穩定。中國教育的殘酷競爭，帶來一個嚴重的缺陷：大多數白領的實際動手能力都很差。好不容易買一套房子，裝修、入住，馬桶和基本的電器維修，這些基本技能，大多數都不會。但是，對貸款買房的人而言，很多人在買房後，已經沒有能力再買高性能的居家用品了。即使你非常愛國，很多國貨的質量還是讓人尷尬，馬桶、熱水器很快就會發生故障。

能夠信賴的，也許是小區的物管。有一位朋友住在成都一個高品質小區，精裝房，物管費在當時算是首屈一指。開始兩年，服務還算不錯，馬桶、水龍頭故障，都可以免費維修。但是3年以後，卻發現當初簽訂的協議中，有一條不經意間已經過了「保質期」，維修開始收費。小區物業收費還算公道，提供正式的收費票據，但是又過了一段時間，物業卻告知：我們來修的話，可能要排隊，我們可以幫你聯繫外面的維修人員，這樣要快捷一些，但是收費可能高一些。

原來，為了創收，小區的很多維修工作，開始採用「先進」的外包。最終，你仍然需要直面現實，找「外面的人」來維修。這樣，每個住戶，都成為潛在的范女士。

維修工的行為，當然是一種欺詐行為。但是，對這些要在城市租房居住的外來底層務工者來說，「欺詐」也是他們的日常體驗。凡是租過房的人都知道，除非你捨得出非常高的價錢，你的租房生活總是凄涼的。出租房的馬桶，更容易堵和壞，在把房子租出的時候，很少有房東願意配一些好用的東西。能夠用的，多搬到自己的新房裡了，留下的只有馬上就要壞掉的，或者專門從二手市場買來的。馬桶和各種電器的維修，費用一般都由租房的人來支付。

在我租房的時候，曾經有一位房東特意告訴我，熱水器老化了，經常壞，他願意支付維修費用，但是那實際上已經沒有太大維修價值了，三天兩頭壞，不得不趕緊搬走了事。這樣的遭遇並不算壞，在北京的朋友，明明和房東簽訂2年合同，但是住了一年，房東就要漲價，要麼認宰，要麼搬走，這樣的委屈，實在不亞於被維修工敲詐1900元的范女士。中國的房地產業快速擴張，城市變為一個個樓盤，但是光鮮亮麗的小區中，藏有多少范女士這樣的鬱悶呢？

我們為什麼沒有誠實守信充滿愛心的房東，把出租屋布置得和真正的家一樣？我們為什麼沒有美劇中的水管工，在提供優良服務的時候，還能給主婦以美感和性幻想？

中國的家政服務業，還處在非常粗暴的水平，比房地產業還落後很多家。為了攬活，在網上掛出相當低的價格，但是最終卻通過種種手段進行加價，這不過是冰山之一角。家政公司聘請的外來維修工，不但不能享有城市市民的基本權利（社保、醫療），甚至整體上生活在見不得人的「地下狀態」，缺乏基本勞動保障和人權。對這樣的群體，你怎麼可能要求他一切都是陽光的？

我們的城市化，還處在一個非常湊合的水平。中國考量城市化的指標，最核心的是戶籍人口，在當下在很大程度上又等於房產。本質上說，我們城市化的標誌，還是鋼鐵水泥，而不是真正的「城市生活」。買車買房被視為中國生活的標配，但是真正的城市精神，卻不僅僅在於住房和交通，而在於大家能夠享有同等的權利和服務。在城市精神還不足的情況下，我們居住的鋼筋混凝土世界只能算是假城市。

在當前情況下，我們幾乎不好意思要求馬桶維修工拿出誠信和友愛，因為他們在自己打拚的城市中，還沒感覺到誠信和友愛為何物。

本文原標題《修個馬桶1900，我們住的是假城市》

【作者簡介】

張豐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讀書人，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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