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萱：讓《她》來治治你的公主病

文 | 陳念萱

伊莎貝爾·於佩爾（Isabelle Huppert）沒有因《她（Elle）》拿到89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好遺憾，在紐約辦獨立製片影展的朋友說：「她就是那樣啊！」意思是她的表演一成不變。我持不同看法，看似毫無變化也許是演出太多同類型電影產生的錯覺，也或許正因她擅長近乎殘酷的冷漠，讓電影人有同類型片子便找上她，即便她有上百作品也無法讓觀眾忘記那近乎偏執的畫面。更重要地，她那無懼皺紋的自然老，使得微細表情很有震撼性感染力，觀眾毫不費力地毛骨悚然，像吃到5萬SHU（Scoville Heat Unit）度辣椒素，剛好扎痛你的神經。

《她》算是於佩爾作品裡相對溫和的，仍叫人如看驚悚片般膽顫心驚，分不清正邪難斷善惡，卻逼迫人直達人性底層，檢視何謂是非。我相信現實中找不到這樣的女人，徹底丟掉道德包袱，找回自己的是非，從哪裡失去貞潔，便在哪裡痛快地還擊，乾脆利落，眼睛都不眨一下。貞潔與否，自己決定，無需旁人置喙。對《她》而言，貞潔就是你情我願，此外，便是罪惡。

《茱莉小姐（Miss Julie）》剛好站在《她》的對立面，十九世紀末的女人，除了童真，一無是處，明明是你情我願，卻演變成性侵似的案件。《茱莉小姐》被改編多次，堪稱經典，我相信這種沒了童真便失去自我的故事，無論中外，在十九世紀是常態。既然被一再拿出來重新製作，顯見得即便是相對開放且距離縮短的當代世界，仍存在著同樣的荒謬。一個沒有自我又不具備同理憐憫心的女人，拿身份地位來目空一切，內心的空洞，瞬間在身份遭受質疑時瓦解，從要求男人像狗一樣伺候自己，下床後，自己變成了舔拭男人的狗。

《她》與《茱莉小姐》都是強勢女人的敘事，同樣是演員不多的小成本製片，後者甚至只有三名演員在一棟古堡里互動，事件發生在1890年某個仲夏夜，一日夜間，擊潰堡壘，天地變色。

等同顫慄的效果，想起最近網路幾篇文章攻擊女性的公主病、綠茶婊與聖母婊等等，動輒貼上「婊」的人該看看於佩爾，《她》坦然地告訴你：無論我是什麼婊，都跟你無關！Fuck Off！許多男女關係，或者男男與女女的關係，除當事人的願打願挨外，旁人真的無權過問，甚至根本看不懂，沒有是非可言。就像《她》她在遭受性侵後，為何選擇不報警？警察能解決的事情，還需要弱女子親自動手？哭訴有用嗎？朋友們幫得上忙嗎？社交餐桌上公布自己剛剛被性侵的那幕，堪稱經典畫面。

她甚至為兒子跟家暴前夫維持朋友關係，但絕對不給複合的機會，單憑這點，有幾個女人做得到？出人意表地，她用自己的身體找到性侵元兇，給予更意外的痛擊。

《她》女主是一家獲利頗豐的電玩公司老闆，《茱莉小姐》則是古堡里的唯一千金，兩人都有絕對優勢主宰自己人生，前者遭遇的困境與災難遠比後者恐怖得多，而後者卻因常年養成公主病，無知又無能地近乎不堪一擊，卻恰恰是大部分女人的通病，自己搞不清情慾與愛的界限，卻強索所有人的憐愛，高高在上的位置，源自人心虛幻的投影，一旦識破，便無立身之處，不過是一場你情我願的床戲，何至於要了自己的一切？於佩爾的她，正好是茱莉小姐的解藥，自己面對自己動手，所向披靡。

在看《她》時的著急，跟《茱莉小姐》帶來的焦慮全然不同，前者是步步驚魂，後者則叫人想衝進銀幕，把茱莉小姐毒打一頓。這種凡事想當然爾卻不用大腦的人格，依賴成性，把持著地位與女性的雙重姿態，誤以為任性是天職，在別人賦予的保護傘瓦解時，自己也像導演刻意爆閃在臉上的陽光，近乎卑微地在日出烈陽下消解。真相，有一半是自我的投射與想像，旁人眼中的場景，是另一種畫面。

電影《茱莉小姐》劇照

我忍不住幻想，若讓二十一世紀的她，遇見十九世紀的茱莉小姐，她會怎麼收拾這位公主病人？她會有耐心去開導她嗎？像廚房裡的女僕？即便是面對當代階級分明的主人，有一定的敬意，卻又如何改變這女人不自知的荒謬慣性？上帝會同情她的哀嚎與求救嗎？沒有同理心的人說出「我該怎麼辦？」，能獲得憐憫嗎？

我無法想像於佩爾的她，在真實世界裡如何對付茱莉小姐，最多冷笑便離開，根本不屑一顧？她們也許會彼此讓對方詫異吧？甚至讓這兩種女人在同一時空里出現的可能性都非常低。

看看《她》里的女人，各個獨立自主，什麼樣的人招引什麼樣的世界，各自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無論旁人是否接受，亦直接暴晒陽光下地自我揭露，你寬容與否，不值一哂。誰需要你的寬宏大量？這是我自己的人生。

再看《茱莉小姐》，先因百無聊賴而勾引男僕，卻又在無法控制情慾後，幾句話之間，從高貴跌落到低賤的地位。無論高貴與低賤，無能自處，才是致命的關鍵，女僕的角色，便是最佳對照組。一個人的身份，來自於內心的返照，而非表面上的階級，尤其這身份是旁人賦予而非自己爭取到的。

《茱莉小姐》劇照

我曾經聽一位第四十幾代小王子說，父母不允許他接近不同位階的「平民」，否則會失去尊嚴。而另一位貴族朋友，則把女兒從小丟進廚房，跟僕役們一起勞動。無論是哪種方式，有教養的貴族，必然伴隨著骨髓里具備的同理心與悲憫心，這是最佳保護傘，讓隨從由衷地服伺，而非陽奉陰違，否則就像身邊埋伏的定時炸彈，無預警地隨時引爆。

如果有選擇權，我深信大部份的我們，既不願成為她，也不會想要茱莉小姐的身份。後者很容易不自覺地養成公主病，幾近無能；前者，絕非一般人可以練就的膽識與機智，還要外加拆卸道德綁架的勇氣與魄力，雖說「她」的決斷力來自驚人的生命經歷，而隨便其中任何一樁都足以擊垮平常人。

婊，最近很流行，貶意帶著惡意，男人女人都在用，卻無法分辨，終究是性關係讓妳變成婊，還是個性關係？我常想，就像茱莉小姐那樣，女人經常自取其辱而不自知，卻要賴給男人，比女人還喜歡迫害女人，要像於佩爾的她那樣，直接痛擊肇事者，管你是她還是他，都無權給我戴上一個「婊」字，如果不幸就是戴上了這頂帽子，沒關係，老娘就是婊，你奈我何？

茱莉小姐的男僕，試圖挑撥未婚妻女僕的醋意，去對抗女主人。女僕的答覆經典而體面：「我不生她的氣，我們身份不同，該有自知之明。我的確生你的氣，因為你不懂得分寸，踰越界限，讓自己失去該有的尊嚴。」男僕在攀附與踐踏之間往返的言辭，亦相當犀利，可以讓許多公主病醒過來，雖然電影中的公主永遠也無法醒過來了，銀幕外的公主們，應該不會如此愚蠢。

我們學不來於佩爾的「她」，卻也不會成為茱莉小姐。而婊這個字，不是她便是茱莉小姐，卻為何能滿天隨時飄出「婊」呢？在你痛快地給人安上這標籤時，你又是什麼？

本文原標題《她與朱莉小姐，兩種女人的對峙》，題圖為電影《她》劇照。

【作者簡介】

陳念萱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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