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芝或已成絕響，它的故事，從一個機械人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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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5年，一家名叫田中製造所的民營機械工廠，在東京銀座開業。1939年，這家工廠與東京電器株式會社合并，東芝株式會社誕生。

2007年，收購美國的核電業務後，東芝公司為保證日常流動資金，將它在銀座的總部大廈賣掉，換得14億美元。

二戰後的東京銀座東芝大廈

緊接著東芝賣掉移動通信業務、醫療設備業務，並將最為中國百姓所熟知的白色家電賣給了美的集團。

即使如此，也止不住經營狀況的下滑。

2017年2月14日，東芝因核算巨虧的核電業務，未能按時公布年度財報。3月14日，東芝再次向關東財務局申請延期。如果遲遲不能公布財報，東芝將面臨下市命運。

儘管東芝的理想依舊鐫刻在宣傳品上，工匠精神依然如140年前一樣鋒利，但「為製造而製造」時代，卻已離它遠去。

乾隆的自動人偶

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初，伴隨著歐洲技術革新，新發明如滾雪球一般湧現，不斷提高生產力為商人帶來巨大利益。中國則進入封建社會的最後一個高潮，康乾盛世。

由於實行閉關鎖國政策，清政府限制民間與外國往來，使得中國沒有能夠受到工業革命的影響。和清朝一樣，江戶時期的日本德川幕府也實行閉關鎖國的政策。

然而「原裝進口」的西方工藝品，作為國與國之間交流的禮品，在清朝後宮和日本朝廷的王公貴族間流行起來。

清乾隆年間，日月合璧五星聯珠圖局部，徐揚。畫卷前中段繪有觀象台，上並有渾天儀、天體儀兩座觀測星象的儀器，觀象台兩側天空各畫日、月。

乾隆皇帝出名的喜歡西洋玩具，但卻不喜歡本地「山寨」，只收藏「原裝進口」。據《乾隆皇帝與馬戛爾尼》一書記載，巴黎或者倫敦流行的玩意兒，很快就會隨商船或者傳教士傳入北京，「歐洲最頂級的鐘錶師成天琢磨中國皇帝的喜好。」

在這些玩具中，擬物擬人的自動人偶，尤其討乾隆的喜歡。宮中的傳教士曾為乾隆製作了大型「自行獅子」、「自行人」。給這些自動人偶上滿發條，它們就會自動行走，似真非真令人驚嘆。

（左）乾隆帝歲朝行樂圖局部。（右）故宮藏清朝銅鍍金寫字人鍾

隨著中日間的貿易往來，這些西方的「奇技淫巧」也傳到了日本。

雖然幕府有鎖國令，卻沒有完全禁止與外國的貿易。日本西南端的長崎成為江戶時代唯一對外開放的港口，西洋機械玩具從這裡進入到日本的貴族、富商家庭。

1769年，在大洋彼岸英國人瓦特成功改良蒸汽機，將人類帶入機器時代；在東亞，西洋玩意兒依然是一種不入流的手工藝品，被擺放在博古架上。

這一年是龍年，一名叫細川半藏自然科學愛好者在江戶（現京都）寫了一本解釋機械設計原理圖冊——《機巧圖冊》，揭開了日本機械工匠長久密不傳外的技法。後人稱他為「機關半藏」。

據傳細川半藏製作的「奉茶童子」人偶。（日本高知縣立歷史民俗資料館館藏）

與其他保守的江戶手工業者不同，據《機巧圖冊》的記載，半藏不但分析了製作原理，還用圖示將各部分拆解說明以求簡單易懂，期待著後人從中能掌握住新發明、新發現的契機。

半藏開放的做法為江戶帶來新技術的普及。就這樣擬人化的機械人偶也開始進入日本百姓的日常生活。

江戶時代的夢想家

在現在的東芝株式會社紅色商標下面寫著他們的社呼：創新、領先。

20世紀下半葉，許多公司尤其是大型跨國企業，在產品開始進入國際市場時，都選取了一些簡短勵志且符合時代精神的詞語作為口號，以宣傳產品理念，提高公司的國際形象。東芝也一樣。

創新和領先，可以說是新世紀最看重的商業氣質。但據東芝官方網站對公司精神的介紹，東芝對創新的看重，遠非當下信息浪潮的裹挾，而來自更為久遠的工業時代的召喚。

「東芝精神」一欄下，是一份古早個人簡歷。上面寫著：田中久重，將日本從一個閉關自守的社會推向開放和現代化，「他的光輝業績涵蓋了那個時代的基本技術－機械、蒸氣、乃至電子技術。」

田中久重

1799年，田中久重出生於福岡縣（原筑後國）久留米市的一個手工藝商人家庭。由於水運發達，久留米成為南日本物流的據點，它距離南部港口長崎只有120多公里。

從小時候起，田中久重就顯示出卓越的工匠天分。8歲時，田中久重就為家裡的硯台設計了一個裝有暗鎖的盒子。14歲時，田中久重製作了一台可以織出細密花紋的紡織機。20歲，在田中久重準備步上職業道路時，他又迷上了機關人偶。

在彼時的日本，機關人偶是一種流行的玩偶。這種人偶並沒有陰陽師所稱的傀儡那樣詭譎，而是根源於西洋機械原理的玩偶，其類型有舞台用人偶、小型的座敷人偶和慶典用的大型山車人偶。

隨著「機關半藏」將機械原理簡明公開化，人偶的製造技術在江戶時期達到一個高峰。田中久重是其中佼佼者之一。

20歲左右，田中久重為神社製作的「雲切人偶」演出，轟動一時。

田中久重製作的寫字人偶

田中久重寫字人偶手稿

由於田中久重才華洋溢，被當時一位貴族賜名「機關儀右衛門」。

「右衛門」原本是武士階層的官名，「機關」則是指田中久重所擅長的人偶製作——機關師，也就是《名偵探柯南》當中，那位神秘的機關傀儡師「三水吉右衛門」原型。

21歲，田中久重發明了被稱作江戶人偶登峰造極之作的「弓曳童子」。

這個只要上弦就可以自己射靶小小人偶，不但能天衣無縫的射中靶心。更為驚人的是田中久重還為他設計了「不小心射偏」的程序，當箭脫靶時，童子看上去好像還會惋惜的「笑笑」——細微的頭部運動賦予了人偶人性化的行為，好像真如陰陽師的「傀儡」般有了靈魂。

田中久重製作的弓曳童子（東芝株式會社藏）。目前是日本機械學會頒布的第61號「機械遺產」。

弓曳童子射箭流程示意圖

當代日本機械人偶師——第九代玉屋庄兵衛表示，且不提學習機械技術，單是學習繪製惟妙惟肖的人偶就需要練習好幾年。

就這樣，以「弓曳童子」的為代表的一系列日本機械人偶，用高級的機械技術表現來人性，代表了當時日本手工藝的最高水平，在遙遠的江戶時代就召喚著「人工智慧」的精靈。

現代製作的奉茶童子。（東芝博物館藏）

奉茶童子局部

不久，田中久重便向父親表示放棄繼承家產，成為一名全職的「發明家」。

處在明治維新前後的日本，社會正在發生裂變。代表安逸生活的人偶不再是必需品，田中久重開始轉向更為實用的發明。他瞄準了人們生活必不可少的照明設備——油燈。

1834年，33歲的田中久重製作出可以隨身攜帶的摺疊燭台。1839年，田中久重發明了以空氣壓力泵為核心，號稱永不滅的「長明燈」。長明燈的經久耐用，給百姓生活帶來極大便利，但終究還是油燈。40年後，大洋彼岸另一名追逐光明的天才發明家，經歷反覆試驗，終於試製成功世界上第一盞有實用價值的電燈。從此，人類走入永晝。

1837年，田中久重搬到當時日本的首都——京都，學習西洋機械製造和天文學。

推動日本現代化的巨人

「黑船事件」（1853年，美國海軍率艦隊進入東京港，使日本被迫開國）發生前，田中久重依舊痴迷於機械製造。1851年，田中久重通過3年不眠不休的努力，製作了日本當代最重要的工業產品，日本的國寶之一，萬年自鳴鐘。

田中久重製長明燈。利用空氣壓縮自動為燈芯補充燈油的方式長時間點亮燈火，保持裝置持續燃燒。（東芝博物館藏）

田中久重製萬年鍾。上一次發條可以自動運行一整年。（東芝博物館藏）

這位「創造機械奇蹟的天才」,將東西方數世紀的科學精華都集聚在了這台自鳴鐘上：

融合了天象變化跟蹤、國際通用計時、東亞傳統時辰制、甚至還有對農曆節令的記錄。

萬年鍾製作之複雜，工藝之精湛，運作之精確使得之後150多年除了田中久重本人，無人知道它的運作原理。

一直到2005年愛知世博會之前，日本以舉國之力，邀請了超過100名專家，花了五個月時間，將其徹底分解，才掀開它的謎底。

萬年鍾局部，十二時辰

萬年鍾局部，國際計時

萬年鍾局部，天象儀7

然而就在這位天才發明家不斷攀登人生高峰的同時，時代在他周圍分裂巨變。

美國船艦破開日本國門，加劇了日本國內各勢力之間矛盾，內戰迫在眉睫。崇尚現代化的開明人士聚攏在一起，他們希望藉助現代技術的力量贏得戰爭。田中久重也是其中之一。

受聘於故鄉佐賀藩和久留米藩的田中久重，開始參與制作槍炮等西洋武器製造。1866年，為了學習蒸汽船技術以建設現代海軍，田中久重和另一名藩士秘密前往上海購買蒸汽船。

1867年，日本舉行了歷史上第一次閱艦式。由田中久重參與建造的佐賀藩電流丸成為閱艦式上的領頭艦。第二年，倒幕戰爭爆發。這場戰爭之後被稱作日本資本主義革命的內戰，由維新人士一方大獲全勝，東亞近代史上最著名的明治維新開始了。日本成為亞洲第一個走上工業化道路的國家。

1867年閱艦式

1873年，一家名專門製造電信設備的製造所在東京銀座成立了。彼時，電話才剛剛發明不到10年。它的老闆，74歲的田中久重已經看到了它巨大的前景。

研究熱武器、製作通訊電報機、改進照相術……步入垂暮之年的田中久重依然孜孜不倦的發現，改進各種新技術。

對於田中久重來說，建立田中製造所不僅為了商業利益，更像一個實驗。就像3年之後，愛迪生創立他的愛迪生電燈公司（通用電氣前身）一樣，這位天才的江戶發明家，找到了一個將創新實用化的場所。

數年之後，日本政府才開始大力發展通信設備製造。

田中久重夫妻留影，久留米市教育委員會蔵

1881年，田中久重去世。1939年9月年，田中製造所（芝浦製作所）與專門生產白熾燈泡的白熱舍合并。東京芝浦（即東芝）電氣株式會社成立。

世上再無東芝

從機關師到武器製造專家再到通信民用化先驅，田中久重終其一生目標只是「為社會帶來驚喜」。然而他恐怕無法想像，在他離去130多年後，日本工匠精益求精的秉性，會擋住一家大公司發展之路。

日本第一個吸塵器、第一台洗衣機、第一款冰箱，都誕生在東芝的車間

美國科技專欄作家布魯克·科羅生曾以在日本生活經歷為背景，寫到諸如東芝、夏普、日立等老牌日本科技企業在現代社會面臨的困境。

他表示這些驕傲的日本企業忠於「為製造而製造」的工匠精神，不斷改進技術但卻沒有突破性的革新，一再錯過信息革命，並且只製造適用於國內的產品……

2017年上半年，東芝考慮賣掉最引以為傲的半導體業務，以填補巨虧的深坑，維持搖搖欲墜的經營狀態。

「托西巴，托西巴，新時代的東芝」，已經成為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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