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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林:屌絲和極簡主義的一紙之隔

周成林:屌絲和極簡主義的一紙之隔



文 | 周成林

街上付費單車愈來愈多。離開大理後,三年沒騎單車了。陰冷大城如今汽車太多,單車道遠沒以前常見。於是單車,尤其電動單車,順理成章搶佔了步行道,與人爭路(最惱火的是,騎電動車的,多愛對著更「弱勢」的行人亂按喇叭,既無禮,也刺耳)。當然,霧霾也深,一年到頭,好天氣愈來愈少。廢氣加擁堵,馬路猛於虎。城市騎單車,多數時間,的確只能應急代步,談不上健身或享受了。


上周有一天,陽光和空氣好得卻不敢相信,我趕緊約了海外回來探親的朋友街邊喝茶。她騎付費單車來,大讚如何便利,說起幾種車的押金和租金,讓我哪天也掃一個二維碼,只是千萬小心,不要掃到騙子貼在車上的假碼。我久已不是上班族,交際很少,時間靈活,這幾年出門常常步行,或坐地鐵公車。付費單車隨處可見了,一次也沒用過。


還是想試試。前兩天,用手機掃了三次碼,三次都傻了。不是掃到假碼,而是我的iPhone 4早已out,iOS版本太低(再也無法升級),租單車的app,一個也裝不了。怎麼辦?為了偶爾享用時租一元的單車,去買一部並非必需的新手機?鬱悶一陣,算了一下,接著幾個月的收支並不樂觀。算了,還是當屌絲(loser),或向海內外達人學習,繼續實行極簡主義吧。


達人實行的極簡主義,出自英文minimalism,當初是指一九五零年代興起的繪畫與音樂風格,後來用到其他領域。minimalism譯成中文,有簡約和極簡兩種說辭,略有區別,但非涇渭分明。Less is more(少就是多)。中國藝術的留白,禪宗,日本茶道,小津安二郎電影的構圖運鏡,Calvin Klein,性冷淡風的MUJI,喬布斯,還有現今一些「生活美學」倡導者口口聲聲的斷舍離,諸如此類,似乎都可裝進這個極簡大籮筐。

極簡主義,有時也會變味。所謂清貧生活(多年前,日本有冊同名暢銷書,也有中譯本),達人一旦鼓吹,就得頻添品質或品味,弄得真正的清貧者根本過不了。極簡主義的信徒,也以城市中產和文化人較多。然而,相對消費主義(consumerism)和物質主義(materialism),這樣的「生活美學」,還是值得鼓勵。英國的衛報網站,去年介紹了東瀛都市幾位「死硬派」極簡主義者(『hardcore』 minimalist),其中一位是編輯,從前喜歡藏書,收集CD和DVD,「皈依」極簡主義後,他把書和碟送人,現在只有三件襯衫、四條褲子、四雙襪子和零星用品;他的東京單間公寓(未知租賃還是自購物業),朋友戲稱簡單得猶如一間審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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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硬派」極簡主義者Fumio Sasaki


審訊室,也是一種品質或品味,端視閣下怎麼想。在我看來,既有古希臘古羅馬的斯多葛主義(stoicism)遺風,所謂清簡堅忍,也有點像傳說中的大富翁,發跡後依然節衣縮食。前幾天,別處又看到一篇。這位猿山修先生,據說是日本設計界大佬級人物,也不差錢,但他家裡只有床、桌、椅、茶几和沙發五件傢具,一頭長髮十多年沒剪,一身衣服縫縫補補。圖文誘人,也夠標題黨:一生只要五件傢具就夠了。可我不喜隨後幾句說明(也許撰文者所加),講他住在東京罕有的歐式老公寓,椅子都是德國造的古董,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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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山修的家(攝影:松村隆史)


只有三五件衣服,未必就是評判極簡主義的唯一標準;歐式老公寓和德國古董可贊,若是沒有亦無大礙,因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更是極簡主義。古時的顏回就是這麼做的,只是孔聖人賜給他的標籤不一樣:「賢哉回也。」古印度的喬達摩,看破紅塵離家出走,大徹大悟普渡眾生。涅槃之前,喬達摩也是極簡主義最高典範,當然標籤仍不一樣:Buddha(佛陀)。最初的佛弟子,全心悟道,素樸僧袍加一口托缽就是全部身家。相比之下,聖雄甘地的極簡主義略遜一籌,因為甘地覺得,牛奶和香料刺激性慾,由素食進而只靠水果維生;他的果蔬食譜卻不簡單,各類成分精確到盎司。


凡夫俗子的極簡主義沒有遠大理想襯托,不必非做苦行僧,也不一定講求精緻(並非說不可精緻)。即使做了hardcore minimalist,想的無外乎少些物慾,更好利用有限的時間和金錢。其實,極簡主義最高境界,應是內心不為萬物所累;心簡,外物必然就簡。極簡主義也不是只有中產階級或身家可觀者才有資格實行,窮人或屌絲(loser)一樣能做。至於「生活美學」達人講的品質或品味,真的見仁見智。坐在雅緻的咖啡館喝四十元一杯的咖啡,跟坐在平民露天茶館喝五元一杯的茶,並無高下之別,重要的是你的內心。

身為寫作者,若要列舉自己心目中的極簡主義icon,我會選中年到晚年的張愛玲。她在美國居無定所,物慾降到最低。張愛玲一九九五年在洛杉磯過世,友人清理她的房間,發現家徒四壁,就連作家所需的寫字檯也沒有。跟她來往較多的林式同先生後來寫道:「張愛玲沒有傢具,沒有珠寶,不置產,不置業,對身外之物,確是看得透、看得薄,也捨得丟,一般注重精神生活的藝術家都有這種傾向,不過就是不及她丟得徹底。看她身後遺物的蕭條情形,真是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


張愛玲的斷舍離值得欽佩,一般人卻難做到。她不富裕,但因早年成名,還有版稅收入維持簡單生活。活在金錢萬能的消費社會,赤貧線上的無產屌絲(loser),沒有立錐之地,奉行一紙之隔的極簡主義,更多是為堅守獨立的生存,然而內心不為物累這一準則,卻與真正的同道無異:


你無需把個人物品減到極致,但也可以一年不買衣服,不去貪求不必需的東西;因為寫作需要,你無法把從前的藏書全部送人,但也盡量不再買紙本書,即買電子書也適可而止,連帶實行數字極簡主義(digital minimalism);每逢節慶,不為鋪天蓋地的商家廣告所動;關掉微信朋友圈(並不等於忘掉真正的朋友),不把時間耗在八卦瑣屑的社交網路;落伍手機裝不了付費單車的app,那就多走路吧,就像毛姆筆下一位義大利神父說的:「但我只要正當壯年,就沒理由不用上帝給我的雙腳行走。」(2017年3月10日)


(題圖:衛報報道的極簡主義者Fumio Sasaki的浴室櫃)

【作者簡介】


周成林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作家、譯者、旅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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