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我打了個噴嚏

說到日本文學

我們對許多名字熟稔於心

但說到日本詩歌

印象中還只是古典的俳句

未免遺憾

放眼現當代日本詩壇

多的是

超越語言 文化 時空的美

石川啄木

在故鄉寺院的廊下,

夢見了蝴蝶踏在小梳子上。

看著看著表就停了，

好象被吸住了的樣子，

心也寂寞起來了。

路傍的狗打個了長長的呵欠,

我也學他的樣,

因為羨慕的緣故。

筱懸木的葉子落下來觸著了我

以為是記憶里的那個接吻

吃了一驚

把死當作

常吃的葯一般，

在心痛的時候。

那天晚上我想寫一封

誰看見了都會

懷念我的長信

（周作人 譯）

瑣碎的日常，心碎的人。

石川啄木的短歌，適合一直靜靜地往下翻著，翻著。

他多寫細小的事物、稍縱即逝的心情。他說，短歌能讓愛惜剎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滿足。

他是少年詩人，他是日本浪漫主義詩人中的明星，他是第一個用現代口語來創作短歌的人，一舉成名。

與早早張揚的才華相伴，他早熟並且始終帶著憂鬱。他說，「比人先知道了戀愛的甜味, 知道了悲哀的我, 也比人先老了。」他一生囿於疾病、貧困，但他的浪漫氣質又為生命陰沉的底色畫上幾片明亮的調子。所以在他的短歌里，糾纏著美與痛、愛與死。

26歲，他死於慢性疾病和營養不良，遺稿《悲哀的玩具》，是他最後一個對自己生命的絕妙比喻。

說也悲哀，事物的味道，他嘗得太早了。

宮澤賢治

不畏風雨/

不畏雨 不畏風

也不畏冬雪

和酷暑

有一個結實的身體

無欲無求

絕不發怒 總是平靜微笑

一日食玄米半升

以及味噌和少許蔬菜

對所有事情 不過分考慮

多看多聽 洞察銘記

居住在原野松林蔭下

小小的茅草屋

東邊有孩子生病

就去看護照顧

西邊有母親勞累

就去幫她扛起稻束

南邊有人垂危

就去告訴他莫要怕

北邊有爭吵或衝突

就去說這很無聊請停止

乾旱時流下眼淚

冷夏時坐立不安

大家喊我傻瓜

不被讚美 也不受苦

我想成為 這樣的人

（程璧 譯）

讀罷，也許會聯想起海子著名的詩句「喂馬，劈柴，週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但宮澤的嚮往，面朝的不是理想的大海，而是現實的土地，他的詩句更像是紮根在土地中生長的作物。

他出生的地方岩手縣是日本最窮的縣之一，他想幫助當地農民脫貧，他開始農業研究，於農民同住，與風雨災害抗爭，他在故土建立著一個詩人的烏托邦。

作這首詩時，他已經在農民生活中體會了屢屢受挫的憂愁，詩成直到兩年後去世，他再也沒從病床上走下來。但他始終相信宇宙意志，這首不像詩的詩，就是他終其一生對萬物幸福的祈願。哪怕大家嘲弄他的痴愚，叫他傻瓜，他仍堅持：我想成為，這樣的人。

後來，被不斷編入日本課文，成為日本國民必知的現代詩；從《櫻桃小丸子》《灌籃高手》再到最近的日劇《重版出來》都有它的出現。日本「3·11」地震後，渡邊謙和宮澤理惠誦讀的最撫慰人心的，也是這首詩。

宮澤賢治純粹至痴的執著，真的穿過了時間的風雨。

新川和江

日本當代女詩人什麼樣？新川和江的詩值得一品。早期師從著名象徵主義詩人西條八十的她，善於用隨處可見的生活意象探索愛、自由、兩性關係等問題——

冬天的櫻花/

我不喜歡這樣的結合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門當戶對，外人眼中的般配

卻在婚禮的第二天就為家務口角

我喜歡，若你是鐘樓上的銅鐘

我就是你聲音的餘韻

若你是歌聲中的一句旋律

我就是你旋律背後的和聲

若你是一隻檸檬

我就是你鏡子里的倒影

我但願和你如此

靜靜的心心相映

在靈魂里

讓我們永遠是孩子

一起玩童年的遊戲

而被褥發出受潮的氣味

屋檐低垂地像沉重的眼皮

即使沒有一處屋頂可以容納我們兩個

也請你不必嘆息不已

瞧我們現在多像一對古裝的人偶

緊緊的並坐一起

這裡有光明而盤桓不落的太陽

外面的櫻花卻開始飄墜如雨

她的筆下的愛，不是浮於表面的風月，也沒有百轉千回的情緒，她是直接的、有力的，她最著名的作品《別把我束成一捆》，就像一篇女性身體和精神的獨立宣言：別把我束成一捆/像洋紫羅蘭花一般 或是白蔥/別把我束成一捆/我是稻穗/秋天 大地胸脯焦灼/一望無際金黃的稻穗 ……

難怪有評論說，新川筆下，女性的手不再是用來擦眼抹淚、洗衣做飯，最風雅不過摘摘紅豆；在新川筆下，女性的手是用來打開門、推開窗，指向北極星，指向海洋，指向世界任意方向。

谷川俊太郎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 /

人類在小小的球體上

睡覺起床然後工作

有時很想擁有火星上的朋友

火星人在小小的球體上

做些什麼，我不知道

但有時也很想擁有地球上的朋友

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

萬有引力

是相互吸引孤獨的力

宇宙正在傾斜

所以大家渴望相識

宇宙漸漸膨脹

所以大家都感到不安

向著二十億光年的孤獨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噴嚏

（田原 譯）

也許你早就被谷川俊太郎的文字驚艷，只是當時不知出自誰人之手。

畢竟他給宮崎駿、手塚治虫的動畫作詞、給荒木經惟的攝影作品配詩、讓大江健三郎對當詩人的夢想感到羞愧、備受村上春樹和北島的推崇。

谷川俊太郎的詩句是可以跨越文化、時空的差異而精準地扎到你心裡的。宇宙星辰、世間萬物在筆下重新組合，產生奇妙的全新語義。

在可愛的電車沿線

除了春天禁止入內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靜靜涌淌著淚水

河水為什麼冰涼

因為想起了曾被雪暗戀的日子

死去的他們遺留下來的東西

是活著的我和你

別的誰也沒曾留下

寫下這麼多金句的他，還有一首名為《自我介紹》的詩：「磨練語言生活到了今天/說起來我還是喜歡沉默」。他希望詩與人的相處，是靜默地心意相通——

「詩歌是來自靈魂的虛構的存在，我喜歡不需要語言的活著，喜歡語言落下帷幕之前的那個世界，喜歡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動，比如風景。」

文丨虧虧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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