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鴻：歲月不饒人，人也不饒歲月

歲月不饒人，人也不饒歲月

文張家鴻

旅美作家劉荒田的散文集《抓在手裡的陽光》分為兩輯：「風情篇：日落紅塵合」與「感悟篇：兩三個星天外」。

作者在自序中說：「初寫小品文時，仿效明清小品，刻意追求某種『范』，如今把端起來的身段放下，讓『真我』自在呈現。」人活一世，可以言說的豈止三言兩語？然而不管三言兩語還是千言萬語，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文字如果具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是必須要在讀者面前呈現「真我」的。

他提醒自己務必擴展精神世界。

這首先需要勇氣。第二輯的《一張地鐵票》借售票的中年女同胞的言語，反省某些海外華人身上氣量狹隘的嫉妒心。劉荒田認為，之所以如此，根子在於無自信。然而他並不是置身事外的，他認為自己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自己曾是這等人物，長夜夢回，反省自己半生所做的卑污事，少數出於利益的考慮，大半乃出自和利益無關的嫉妒心」。《世界真小》中寫道，「寫此不是教訓別人，而是自我警誡」，他提醒自己務必擴展精神世界，不要為一己多病的老邁之軀所困。

其次，需要一雙慧眼。多數人皆會熟視無睹之物，在劉荒田眼中，卻蘊藏著一種特殊情結。秋日裡，「籃球架、鞦韆、倒放在地上的自行車、後院的燒烤爐——每一樣都暗示著生命的活躍、飽滿與隨意」。劉荒田之所以會這種別樣的發現，全在於他並不被眼前物件的現狀所局限，而是看到它曾有過與可能會有的生命光華。籃球架下晃動過年輕人爭奪比賽的身影，鞦韆上傳來孩童銀鈴般的笑聲，自行車上坐過一個或青春或蒼老的臉龐，後院的燒烤爐曾經聚合過家人多少值得重溫的歡樂？

就是這雙獨具的慧眼，發現了一些觸碰寫作靈感的切入點，就散落在日常的瑣碎之中。早晨行走於超市外頭時，守時的夥計比慵懶的老闆早到，臉上顯出比老闆更多的一點優越感。是目光如炬，是心細如髮，是敏感的感受生活的觸覺。這種來源於平常生活的文字，與讀者之間沒有任何的距離，這一幕幕不也是常常出現在讀者的生活中嗎？源於生活，文字卻很簡練，素材與文字的兩相結合，讓劉荒田的文章愈發含蓄、雋永，有嚼勁，極為耐人尋味。

劉荒田新書《抓在手裡的陽光》。

平平淡淡的回家路上十分鐘的路程，劉荒田告訴我們，不管是陶淵明的「載欣載奔」，還是杜甫的「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抑或是常人直白得很的「歸心似箭」，都需要用自我的生命體驗來填充。他說：「流浪是風箏，『家』這根線是『慈母手中線』的無限伸延。只要是密集家族記憶，童年印痕和心靈獲得皈依的所在，就是無遠弗屆的磁場，而心，是永恆的磁鐵。」這樣的敘述，讓人怎能輕易放下？

劉荒田的文字有歷盡風雨之後的平和淡然之美。走到哪裡，看到哪裡，思緒就沉落在哪裡，他說：「我把視線的網撒出去，故意走遠，把儘可能多的『小格子』收進視野。」「小格子」就是一個窗戶，一個窗戶里有一個家庭的故事。於是，有什麼物事不可以作為寫作的素材呢？最令人陶醉的還不盡在此，一個尋常可見的故事由他婉轉到來，偏就顯得搖曳生姿，引人入勝。

老來生病，在多數人看來已然是受罪之事。他卻不然。回憶起1990年冬天的一次高燒，他全然沒有痛楚的記憶，反倒是輕描淡寫的敘述：「夜裡不斷出汗，妻子幾乎沒有合過眼，站在床側替我揩抹全身，換下濕透的襯衫。」不是非得讓老妻受苦受累不可，而是，既然生病是不能更改的事實，「我如果提供機會，讓她累積的溫柔得以發揮，實在是好事」。閱讀至此，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知足常樂憨態可掬的老頭形象，這個老頭用生活的智慧享用著親情的溫暖。

旅美作家劉荒田。

劉荒田筆下的移民故事，讓我必須正襟危坐，彷彿懶散隨意的坐姿會對不起他用情至深的傾訴，會貶低移民者身在異國的諸多不易。《一副戴了四十七年的「口罩」》是值得反覆吟詠的篇什，不管在人生哪個階段，金都是一個不卑不亢的奮鬥者。他和燕攜手用勤勞和節儉為自己和家人贏得了實實在在的幸福。「當然，我了解到的，只是生命之樹的主幹，至於豐茂的葉子，一片片自有迷人的細節，來不及披露」。來不及披露更好，讓讀者有了更多遐想的空間。基於此，金和燕的故事，才有了更深的感染力和穿透力。

我讀《抓在手裡的陽光》，是一個字一個字讀的，讀的速度很慢，因為每個字都很沉很沉。常人總說「歲月不饒人」，劉荒田偏說人「不饒歲月」，《不饒歲月》從第一段開始，是拼搏、責任、擔當，之後是洒脫、自尊、自立，爭取做一個「不留恥辱的人、不拖累別人的人」。

在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讓人倍受鼓舞的句子，「這麼一來，不管我們身高多少，即便長期卧床，生命也有了雪線以上的海拔，白髮成為山頂的積雪。這是平庸、卑賤一生的冠冕，而不是繳給命運的降幡」。這種老年之美，必得在擴展自己的精神世界之後方能得到。

書既然讀得慢，就難免會被瑣事切斷，讀一些文字，停一段時間，再讀再停，如此斷斷續續，我的心思卻無法脫離此書。腦海里一直回放著一個老者行走於道的身影，他把眼前所見一一記下，傳遞給世界各地的中文讀者，不知讓多少人情動於中不能自已？

《根聚地》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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