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外長27年來首訪伊拉克能否打破兩國堅冰?
2017年2月25日,沙特外長阿德爾·祖拜爾抵達巴格達,分別會見了伊拉克總理海德爾·阿巴迪和外長易卜拉欣·賈法里。自從1990年伊拉克前總統薩達姆入侵科威特以來,沙特和伊拉克的外交關係就幾乎陷入中斷。直到2016年1月,沙特才首次派出駐伊拉克大使。
而這次沙特外長訪問伊拉克更是海灣戰爭後27年來的首次。回顧歷史,沙特和伊拉克雖同屬阿拉伯世界,擁有相近的歷史和文化,自20世紀以來卻齟齬不斷。
伊拉克總理阿巴迪(右)同沙特外交大臣朱拜爾在巴格達舉行會晤
來源:美國之音
起伏不定的歷史關係
沙特和伊拉克的矛盾可以追溯到1924年,現代沙特王國開國君主伊本·沙特率領內志軍隊進攻統治漢志地區數個世紀的聖裔哈希姆家族,完成了對阿拉伯半島的征服。
在英法簽訂「賽克斯-皮科條約」後,英國殖民政府扶植被沙特驅逐的哈希姆家族成員之一費薩爾·伊本·海珊成為伊拉克國王,這標誌著以瓦哈比教義為準繩的沙特王國和奉行哈乃菲教義的伊拉克王國對立的開始。
費薩爾一世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哈希姆家族在伊拉克的統治好景不長,1958年由阿布杜·卡里姆·卡塞姆將軍領導的阿拉伯民族主義革命推翻了時任國王費薩爾二世。由於新生的伊拉克共和國傾向共產主義,與蘇聯結盟,而沙特逐漸向美國靠攏,沙伊兩國的關係並未因此改善。
在整個1960年代和1970年代早期,伊拉克奉行激進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意識形態,並長期在阿拉伯半島和其他中東國家支持顛覆沙特的政治活動,這促使沙特與伊朗、科威特、敘利亞和美國形成反對伊拉克的共同戰線。
直到1974年10月,在拉巴特舉行的阿拉伯國家峰會上,伊拉克接受約旦的調解,決定軟化其外交政策,大大緩和了和沙特的緊張關係。時任伊拉克總統艾哈邁德·哈桑·貝克爾和副總統薩達姆·海珊訪問沙特,沙特王儲法赫德隨後回訪巴格達。伊拉克方面停止了批評沙特統治者的宣傳攻勢。1975年6月,兩國處理了懸而未決的邊境問題,同意將1920年代英國人劃定的邊境鑽石形「中立區」對等平分。
1979年是沙特和伊拉克關係真正的轉折之年。在這一年,薩達姆成為伊拉克總統,而國王下台後的伊朗新政權宣布要向世界輸出伊斯蘭革命,對伊朗的共同恐懼促使沙特和伊拉克的合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1995年連任總統的薩達姆·海珊
來源:Business Insider
儘管沙特在隨後開始的兩伊戰爭中宣稱中立,但它一直在非軍事層面支持伊拉克。在長達八年的戰爭期間,沙特向伊拉克提供了大約250億美元的低息貸款和援助,將沙伊邊境中立區的產油特供給伊拉克消費者,還幫助伊拉克在其境內建設了石油輸出管道。
儘管沙特試圖通過經濟援助將伊拉克打造成海灣阿拉伯國家對抗伊朗的門戶,然而薩達姆從未放棄對科威特的領土要求。
僅在兩伊戰爭結束兩年後的1990年8月,伊拉克軍隊就悍然入侵和佔領了科威特。這迫使沙特重新審視到鄰國伊拉克的威脅性,主動要求美軍進駐保衛自身安全。出於對薩達姆地緣野心的恐懼,沙特最終選擇在1991年1月加入對伊拉克的反擊戰,沙特的空軍基地成為對伊空襲的主要起點,沙特軍隊參與了對伊的空中和地面進攻。
作為回擊,伊拉克向利雅得和其他沙特城市發射了「飛毛腿」導彈。這是自1934年入侵葉門以來,沙特首次與另一個阿拉伯國家發生戰爭。海灣戰爭後,沙特的主要外交政策轉為制衡伊拉克對海灣阿拉伯國家的潛在威脅,包括大力支持伊拉克境內反對薩達姆的勢力,時任王儲阿卜杜拉甚至公開接見了伊拉克反對派代表。
根深蒂固的教派矛盾
鑒於宗教身份是塑造沙特和伊拉克國內政治的重要因素,教派問題毫無疑問會深刻影響兩國的關係。根據沙特社會主流的瓦哈比教義,伊拉克多數民眾信仰的什葉派是伊斯蘭教中的異端(Kufr),什葉派信徒則被貶稱為異教徒(Rafidhah)。
在19世紀下半葉,來自半島內陸的瓦哈比「伊赫萬」部隊曾進攻位於伊拉克的什葉派兩大聖地卡爾巴拉和納傑夫,搗毀聖墓,死傷千人。這樣的襲擊一直持續到1920年,最後被駐守伊拉克的英軍擊退。
納傑夫阿里聖祠
來源:rediff.com
儘管縱橫半島的瓦哈比武裝早已煙消雲散,但是沙特主流社會對什葉派的敵意從未衰減,反而在2003年什葉派取代薩達姆統治伊拉克後重新恢復了活力。在薩達姆時期,面對什葉派伊朗的共同威脅,沙特和伊拉克執政者的遜尼派背景通常是兩國關係的粘合劑。
因此,當2003年美國決定入侵伊拉克時,沙特多次向美國表達了薩達姆倒台後伊拉克可能出現地區教派衝突的擔憂,並未加入西方盟友的軍事行動。
2005年,伊拉克什葉派聯盟贏得過渡議會選舉,其後什葉派達瓦黨人努里?馬利基出任伊拉克總理,包括沙特在內的周邊遜尼派執政的阿拉伯國家驚呼中東出現了連貫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和黎巴嫩真主黨的「什葉派新月帶」。
2016什葉派穆斯林在中東的分布情況
來源:BBC
對沙特來說,什葉派在伊拉克的執政不僅嚴重違背了它對遜尼派在阿拉伯國家占統治地位的設想,而且其產生的示範效應可能廣泛地喚起阿拉伯海灣地區什葉派人口的政治意識。
沙特對伊拉克馬利基政府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伊朗對伊拉克的外部控制,以及遜尼派在伊拉克國內的弱勢地位。由於馬利基及多位伊拉克什葉派政治人物都有流亡伊朗的經歷,沙特歷來懷疑伊拉克政府受到伊朗的幕後操縱,這不僅導致什葉派教義在「遜尼派土地」上的傳播,而且有損伊拉克的阿拉伯性。
2016年遜尼派穆斯林在中東的分布情況
來源:BBC
在2010年伊拉克議會選舉中,沙特支持的伊拉克前總理阿拉維領導的「伊拉克名單」雖然獲得了多數席位,但是馬利基在伊朗的幫助下聯合了「伊拉克全國聯盟」等其他什葉派黨派,成功排除「伊拉克名單」完成組閣。
在2011年中東地區動蕩爆發後,伊拉克政府也採取了和伊朗相近的立場,明確支持敘利亞的阿薩德政府和在巴林舉行示威的什葉派群體,和沙特的地區政策背道而馳。
馬利基政府打壓國內遜尼派的行為也令沙特政府不滿。在薩達姆被推翻後,伊拉克國內遜尼派政治人物遭遇集體邊緣化,不僅受制於什葉派-庫爾德人主導政治的局面,而且被馬利基政府視為政治威脅。
在2010年伊拉克「基地」組織陷入低谷後,馬利基政府趁機解散了曾被美軍駐伊統帥彼得雷烏斯以「覺醒委員會」為名招安的10萬伊拉克遜尼派地方武裝,並大幅削減對親政府遜尼派武裝的財政和裝備補貼。在2006、2007年巴格達爆發教派衝突時,什葉派武裝和國家安全部隊曾迫使大量遜尼派居民遷出巴格達。據美國駐伊大使館2007年報告,曾以遜尼派人口為主的巴格達如今有超過一半的居民是什葉派。
「基地」組織
來源:Pars Today
政治經濟明爭暗鬥
教派矛盾並非掣肘沙特和伊拉克接近的唯一因素。伊拉克作為阿拉伯世界的人口和能源大國以及曾經的軍事強國,一直令鄰國沙特難以放鬆警惕。為了重拾在阿拉伯世界的大國地位,伊拉克政府曾試圖於2011年5月在巴格達舉辦阿拉伯國家峰會,但在沙特的阻撓下被迫取消,改為在2012年3月召開了一個較低層級的阿拉伯國家會議。
此外,為了制衡伊朗在伊拉克的影響力,沙特有意加強了與伊拉克庫爾德地區的聯繫,並暗中支持伊拉克國內的遜尼派組織。沙特瓦哈比派宗教人士也曾多次發布教令,號召遜尼派穆斯林前往伊拉克加入針對異教徒的聖戰。在數次伊拉克的遜尼派大起義中,來自沙特的聖戰分子不在少數。
在1988年兩伊戰爭結束後,石油政策和債務問題成為沙特和伊拉克之間的重要分歧。伊拉克希望沙特和其他海合會國家維持國際高油價,以幫助伊拉克通過石油收入還清戰爭債務。然而,沙特作為世界最大的石油生產國,認為維持油價穩定在中等水平有利於它的長期利益。油價過低而無法償還外債成為此後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誘因之一。
2015年沙特主要的石油天然氣產區及管道
來源:Drillinginfo
在後薩達姆時代,石油政策仍然困擾著兩國關係。一方面,沙特歡迎戰後的伊拉克恢復石油供應,這有利於沙特增加自身石油戰略儲備和保持「無拘束產油國」的傳統地位。但是在另一個方面,伊拉克和沙特都是石油生產國組織「歐配克」的創始成員國,沙特不希望伊拉克增加在組織內部的供給份額和定價權,因為這可能削弱它在國際能源市場上的影響力。
兩國的糾紛還包括沙特為了預防伊朗封鎖霍爾木茲海峽在兩伊戰爭期間為伊拉克修建的原油輸出管道。該管道穿越沙特境內,運量達330萬桶每天,是連接伊拉克和土耳其的基爾庫克-傑伊漢管道運量的兩倍。在伊拉克入侵科威特之後,沙特單方面宣布將這條由伊拉克參股建造的管道收歸國有。如今,急於出口石油的伊拉克新政府向沙特索要管道所有權,但沙特一直以「管道建於戰時,現在已無戰爭風險」為由拒絕歸還。
艱難的和解之路
儘管沙特和伊拉克在2004年就恢復了正式外交關係,且伊拉克政府於2007年在利雅得開設了大使館,但沙特政府遲遲沒有在巴格達設立大使館。2009年,伊拉克才任命了海灣戰爭後首位駐沙特大使加尼姆·祖麥利。
2012年1月,時任伊拉克外長霍什亞爾·澤巴里宣布,沙特任命了自1990年來首位駐伊拉克大使,該職位由沙特駐約旦大使阿布杜·穆赫辛·宰德兼任。沙特新派駐的全職大使賽米爾·沙巴汗於2016年到任,但並未有力改善兩國關係,反而因為屢次公開批評什葉派民兵組織「人民動員」被伊拉克政府要求離職,沙特駐德國使館武官阿布杜·阿齊茲在其後成為駐伊拉克臨時代辦。
在馬利基執政期間,伊拉克政府和伊朗過從甚密,地區教派衝突的升級更將伊拉克推向了什葉派陣營。在2007年卡達主辦的阿拉伯國家峰會上,伊拉克總理馬利基曾主動提出與沙特國王阿卜杜拉會面,但被後者以馬利基「煽動伊拉克的教派矛盾」為由加以拒絕。
事實上,在與伊朗對抗不斷升級直至斷交的情況下,沙特並不希望自己與伊拉克的關係陷入同樣的困境。相反,合縱連橫、尋求多邊支持是將沙特地區利益最大化的良方。諸多現象顯示,沙特樂見阿巴迪取代馬利基在2014年8月出任伊拉克總理,阿巴迪安撫國內教派衝突的溫和政策受到沙特方面的歡迎。
從伊拉克的角度來說,過度依賴伊朗可能會導致西方反恐盟友的信任缺失和錯過海灣阿拉伯國家支持伊拉克重建的機會。正如伊拉克總理阿巴迪在2月28日所說,伊拉克正在尋求與沙特重建「平衡」的關係。他歡迎沙特外長祖拜爾訪問巴格達,稱自己感受到沙特改善兩國關係的意願,雙方將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重建地區和平和繁榮。沙特外長則對伊拉克的反恐成績表示祝賀,並稱伊拉克的中立態度為沙特和伊朗的和解鋪平道路。
伊拉克與沙特
來源:Saudi Arabia USA Locator.svg
然而,沙特和伊拉克想要超越教派情節調和政策分歧並非易事。阿巴迪在上任之初的2015年4月首次訪美期間,直言沙特針對葉門的「果斷風暴」是干涉別國內政,值得周邊國家警惕。沙特在2016年2月處決什葉派宗教人士尼姆爾引發了伊拉克國內輿論的強烈反彈,多方質疑沙特在巴格達開設使館的正當性。
2016年4月,伊拉克外長賈法里在開羅的阿盟峰會上稱黎巴嫩真主黨是維護阿拉伯尊嚴的英雄,將其定義為恐怖分子的國家本身就是恐怖組織,此言令沙伊關係再次倒退。沙特和伊拉克的矛盾的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沙特外長此次「破冰之旅」可謂難能可貴,但面對來自國內外的強大阻力,未來的和解之路仍然充滿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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