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為何怒斥太平軍為「魔鬼的化身」？

1851年1月11日，秘密發展多年的拜上帝教在廣西桂平縣金田村號召信徒拿起刀槍，公開向清廷宣戰，建號太平天國。這一時期，太平軍上上下下，緊密團結在以洪秀全為中心的領導集體周圍，精誠合作，高舉「奉天誅妖」、「人間天堂」的旗幟，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短短兩年時間，即從廣西進至長江下游，並定都於天京（南京）。

電視劇中的「金田起義」。

太平天國運動不僅讓清廷震動，也引起國際社會的強烈關注。炳哥好奇，歐洲的那位大鬍子老爹馬克思對此有何看法？

馬克思長期關注中國動態，當然不會忽視太平天國的崛起。1853年5月底，馬克思寫了一篇名為《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的文章，其中闡述了導致太平天國運動的國際因素：

「不管引起這些起義的社會原因是什麼，也不管這些原因是通過宗教的、王朝的還是民族的形式表現出來，推動了這次大爆發的毫無疑問是英國的大炮，英國用大炮強迫中國輸入名叫鴉片的麻醉劑。滿族王朝的聲威一遇到英國的槍炮就掃地以盡，天朝帝國萬世長存的迷信破了產，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狀態被打破，開始同外界發生聯繫……」

英國在中國傾銷鴉片和工業品，沉重打擊中國的手工業生產，同時中國白銀大量外流，使百姓生活狀況不斷惡化，起義不可避免。馬克思在文中沒有明確評價太平天國的是非，但他說：

「歐洲人民下一次的起義，他們下一階段爭取共和自由、爭取廉潔政府的鬥爭，在更大的程度上恐怕要決定於清帝國目前所發生的事件，而不是決定於現存其他任何政治原因，甚至不是決定於俄國的威脅及其帶來的可能發生全歐戰爭的後果。」

太平天國是國際環境孕育出的大樹，這棵東方大樹的根須伸展至遙遠的歐洲，並在此破土發芽，引發政治革命。

顯然，馬克思對太平天國抱有很高的期待。他對清廷的野蠻、封閉、腐敗失望至極，因此把希望寄托在新生的「革命」力量上。早在1850年年初，馬克思就預言：

「世界上最古老最鞏固的帝國8年來在英國資產者的大批印花布的影響之下已經處於社會變革的前夕，而這次變革必將給這個國家的文明帶來極其重要的結果。如果我們歐洲的反動分子不久的將來會逃奔亞洲，最後到達萬里長城，到達最反動最保守的堡壘的大門，那末他們說不定就會看見這樣的字樣：中華共和國——自由，平等，博愛。」

清朝已然自絕於國際社會，它的對立面——起義者，應當能帶領中國順應世界潮流，並在西方價值的影響下，建立共和國。所以，當洪秀全等人揭竿而起，大鬍子老爹以為他期盼已久的革命力量，能帶來自由、平等、博愛理念的力量出現了。

洪秀全照片，原刊於馬來西亞檳城《光華日報70周年紀念刊》。此照應該拍攝於「金田起義」之前。

馬克思的樂觀，同樣反映在他的好基友恩格斯身上。1857年5月，恩格斯寫下《波斯和中國》一文，他在最後寫道：

「國內戰爭已經把帝國的南方與北方分開，看來起義者之王（指洪秀全）在南京不會受到帝國軍隊的危害（當然不能說不會受到他自己手下人陰謀之害），正如天朝皇帝在北京不會受到起義者的危害一樣。……過不了多少年，我們就會親眼看到世界上最古老的帝國的垂死掙扎，看到整個亞洲新紀元的曙光。」

恩格斯幾乎是以謳歌的筆調預言，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將有能力導致「舊中國的死亡」，點亮「整個亞洲新紀元的曙光」。

馬克思、恩格斯的信心，其來有自。一是清朝已經糜爛不堪，亟需變革，而太平天國在恰當的時機出現；二，清軍無法抵擋太平軍的凌厲攻勢，也在兩次鴉片戰爭中敗下陣來，完全呈現一種末日氣象；三，太平天國信仰上帝，無形中給西方人以好感；四，當時，西方人對太平天國的真實了解甚少，一廂情願的想像成分更大，根據信息碎片拼湊的圖景做判斷，難免失真。

1860年《北京條約》簽訂之後，外國船隻可以游弋長江航道，進入太平天國統治區的西方人逐漸多起來，相應的，發往歐洲的有關太平天國見聞的公、私報告日益繁密。在此背景下，馬克思所能看到的第一手資料越來越豐富。

當馬克思了解到太平天國推行的各種暴政之後，1862年6月底7月初，他寫下《中國記事事》一文，說出了如下的話：

「除了改朝換代以外，他們沒有給自己提出任何任務。他們沒有任何口號。他們給予民眾的驚惶比給予老統治者的驚慌還要厲害。他們的全部使命，好像僅僅是用醜惡萬狀的破壞來與停滯腐朽對立，這種破壞沒有一點建設工作的苗頭。」

「顯然，太平軍就是中國人的幻想所描繪的那個魔鬼的化身。但是，只有在中國才能有這類魔鬼。這類魔鬼是停滯的社會生活的產物。」

短短几年時間，馬克思對太平天國的評價發生了180°的大轉彎，失望、憤怒之情溢於言表。他沉痛地看到，太平天國不可能建立他曾經期待的中華共和國。馬克思的話可以從以下角度來理解。

這本畫冊你看過嗎？

第一，太平天國沒有提出建國目標。建國必有宏偉藍圖，有達成這一藍圖的具體措施。無疑，天國當前的任務是「誅妖」，推翻滿清，但「誅妖」之後民眾能過上什麼樣的生活？洪秀全曾提出建設「人間天堂」的目標，但它虛無縹緲，沒有現實路徑可尋。

《天朝田畝制度》中「無處不均勻，無處不飽暖」、「天下多男人，儘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儘是姊妹之群」之類的口號，只是寫寫而已，洪秀全都沒當真。

正如我們所知的，沒有奮鬥目標的天國，定都天京僅3年，領導層就為爭權奪利開始了一輪血腥的自相殘殺（天京事變）。

第二，太平天國沒有制度上的建樹。說到底，太平天國還是君主專制政體，依附於其上的聖庫、男女平等、平均分配土地、男營女營等制度，要麼來自民間理想，要麼來自洪秀全的一閃念，要麼無法落實，要麼違背人性。

《天朝田畝制度》寫有男女平等的內容，本該算是一個進步，但是，一部《太平禮制》，規定了森嚴的等級秩序（39個等級），完全取消了「男女平等」的追求和承諾。

更糟糕的是，與君主專制平行的，還有一個神權壓制。太平天國的官書《天父詩》、《天父下凡詔書》、《天父上帝言題皇詔》等等，個中要旨，用一個現代句式描述，就是：不準做某事（或「必須做某事」），否則就會受到什麼處罰。百姓的生活沒有任何自由空間可言。

第三，太平天國試圖摧毀中國傳統文化。洪秀全這位科舉的失敗者，極為仇視以儒、道、佛為代表的的中國傳統文化，他在自己的統治區內嚴禁任何儒家典籍，將四書五經視為「妖怪語」，將儒者、僧侶一律斥為「妖」。

洪秀全欽定的拜上帝教書籍，是唯一可合法流通印刷品。太平天國聲稱獨尊上帝，似乎是一項創新，但他們的教義，與基督教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是洪秀全根據自己的想像捏造出來的，西方人根本不予認同。曾經到訪天京的英國駐滬領事富禮賜，在《天京遊記》一書中半開玩笑地說：「教皇如果有權治洪秀全，早就把他燒死了！」

洪秀全仇儒家崇上帝，既沒有得到西方的支持，更不會得到清廷的認同，除了擴大打擊面、增加天國的敵對勢力，沒有任何實際的好處。湘軍正是以捍衛儒教之名，組織廣大士子和農民攻打太平天國，最終讓洪秀全葬身於無地。

洪秀全深居天王宮，天天帶著近百個妻妾和數千女官「過家家」，幾乎不問政事。他的見識沒有超越他的農民出身，甚至達不到他那個時代的中等水準。他所有的行事方式，都來自傳統，儘管他激烈地反傳統。

梁啟超毫不客氣地評價說：

「所謂太平天國，所謂四海兄弟，所謂平和博愛，所謂平等自由，皆不過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實與中國古來歷代之流寇毫無所異。」

曾經宣揚太平天國藉以推動反滿革命的孫中山，在晚年認真研究了太平天國的興衰史之後，一針見血地指出：

「洪氏之覆滅，知有民族而不知有民權，知有君主而不知有民主。」

此論正與馬克思所抨擊之「沒有一點建設工作的苗頭」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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