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女詞人張淑芳：從前有座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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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崇菊

【作者簡介】王崇菊，一名鄉村語文老師，喜歡讀書，喜歡將日子記錄，喜歡把每一個值得銘記。工作之餘，將散亂的思想整理成文。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原題《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篤篤篤……篤篤篤……」沉重，有力，遲疑，著急。

仔細聽，敲門聲意味豐富。出逃的驚慌，找到家的安心，害怕有人追趕的驚恐，一路著急慌張的疲憊，終於解脫的釋然。

屋裡的人睡得太熟，等了許久，才聽到有夢遊般的聲音，「什麼時候，誰那麼早……」開裡面門，開外面們，吱呀……幽靜的山林，聲音彷彿穿破天空。

「誰？」

「是我，快開門……」

開了門，小尼姑大吃一驚：「你怎麼打扮成這樣？」

進了屋，脫去外面男子的外衫，褪去帽子，一頭烏黑的長髮飄飄散開：「快給我弄點吃的，幾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了。」

「慧智，惠通，快起來，大小姐回來了。起來生火做飯。」

悉悉索索，慌慌張張，不久有鍋碗瓢盆叮叮噹噹聲。

他不是男子，是位女子，非常漂亮的女子，年齡大約三十歲左右。不施粉黛，遮不住清麗的本色。洗了臉，換了身衣服，俊俏的模樣愈發出眾，蛾眉緊蹙，眼神汪著清泉，屋子的暖和讓她的臉色漸漸紅暈，蒼白的嘴唇有了血色。深情不再慌張，坐在那裡等著飯來。

三個年紀相仿的僧尼端著飯，碗筷，菜品走來。

女子開始吃，吃得很慢，很文靜，很優雅。像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像受過高等的技藝培訓，像有品位的大家閨秀。

「我就說他會完的，幸好提前蓋了廟庵，製備了一切用度，夠咱們幾個人一輩子花不完。你們不用擔心，外面戰亂，沒有人顧得上咱們，這樣的深山一般人也不回來。」

吃著飯，女子同這三個僧尼說。她們點頭，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吧！能解決溫飽，不為衣食所居擔心，不為天災人禍憂懼，不必擔驚受怕成為俘虜，有人作伴，深山幽谷又如何？這是最好的地方，最好的去處。

女子是誰？如此深謀遠慮，遠見卓識？

她，張淑芳，南宋末年人，生於那一年，卒於哪一年，不清楚。出生在美麗的西湖，蘇杭皆美女，一點不虛傳，她的美，是一群人一眼就能感覺存在。一個人好像微波蕩漾，蓮花初綻，出水芙蓉般，澄澈，眀透，高端大氣上檔次。家庭一般，老父親是以砍柴為業，母親早逝，獨生女兒一個。

她，從芸芸眾生到超塵出世，要從大宋倒數第三個皇帝宋理宗開始。一年一度的皇帝選妃在京城臨安舉行。各地美眉齊聚一堂，看皇宮內外，紅粉佳麗，分外妖嬈。主持本次活動的是當朝宰相賈似道，此宰相最顯赫的名頭是「蟋蟀宰相」，酷愛鬥蟋蟀，由此得名。他不僅愛蟋蟀，亦愛美女，家裡的美眉幾乎可以同皇帝老兒媲美。每年的選美，最好的往往留給他享用，其次的才輪著理宗皇帝。

這次沒有例外，他很快發現一位長發美女，格外惹眼，此等艷遇，豈能錯過。吩咐手下，偷偷地把此美女截獲，輸送在自己家中，做了個小妾。

有人知道內幕，寫一首詩諷刺：

山上樓台湖上船。平章高卧懶朝天。

羽書莫報樊城急，新得蛾眉正少年。

少年是誰？張淑芳也。本來有可能做皇妃，做貴人，不想成了宰相的寵愛。也好，賈似道這個宰相不同一般，權利極大，威嚴震四海。能得到寵溺，不是一般女子可以得到的。苦日子走到盡頭，好日子剛剛開始。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吃香的喝辣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美好時代開啟全新之旅。

不要看張淑芳出身貧寒，年級不大，心思縝密，聰明非凡。她看著賈家的奢侈腐化盛況，賈似道驕橫淫意的殘暴，內心無比清醒，這樣的情況不會太久。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作惡多端，必然受到懲罰，早晚而已。

聰明的張淑芳，把自己的私房錢藏起來，偷偷摸摸叫人在五雲山下，建造一座類似尼庵的房子，買了三個窮苦人家的女兒在庵內照看。以備以後發生什麼事情，有安身之處。果不其然，賈似道眾叛親離，使群臣眾怒，百姓群情激昂，被皇太后貶謫流放。押解路上，在木棉庵被錘殺。張淑芳得知消息，迅速逃離，來到自己早以安置好的尼庵，削髮，成了一個尼姑。

當時戰亂紛擾，都在忙著顧及自己性命，一些細枝末節，不重要的事情退位其次，何況，賈似道這老傢伙，家中美女多，金銀珠寶多不計數，人們搶著撈錢財，美女丟一個不算什麼。張淑芳，自然沒有誰多關心注意。張淑芳就這樣在大山裡隱居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儘管張淑芳心裡做好準備，孤燈清影，踽踽獨行，形影只單，無可傾訴，只能用文字得以依賴。她寫的詞流傳下來的總共有三首，大概如此卑微的女子，寫的再好不會被認同，大多散佚，這三首亦是有人偷偷地藏著，流傳保存。

話說千年前，有一天深夜，外面小雨沙沙，山野的鳥禽咕咕，三個小僧尼早已入睡。她坐在窗前，聽雨，看黝黑黝黑的夜。想到榮華富貴皆若雲煙，繁華萬千終化塵土，感慨萬千，淚盈滿眶。拿起筆，一氣呵成，流傳千古的詞作《滿路花冬》：

羅襟濕未乾，又是凄涼雪。

欲睡難成寐、音書絕。

窗前竹葉，凜凜狂風折。

寒衣弱不勝，有甚遙腸，望到春來時節。

孤燈獨照，字字吟成血。

僅梅花知苦、香來接。

離愁萬種，提起心頭切，比霜風更烈。

瘦似枯枝，待何人與分說。

身上衣服上的淚痕還未曾干，又下起了雨雪，天氣寒冷，心更冷。想要睡下難以成眠，反側輾轉，眼睛睜著，有些睏倦，頭腦卻清醒，毫無睡意，失眠的夜好漫長，好漫長。朋友啊朋友，你們誰有過同外界完全失聯，音訊全無的感受？

寒風凜冽，一陣陣呼嘯，好像要把山吹動，把天地改換。窗前那叢青青翠竹，前些日子挺著頭，在微風裡輕舞飄搖，如今，在狂風的咆哮里低下了頭。世間好物不堅牢，琉璃易碎彩雲散。再強悍的勢力，逃脫不了時間公平的裁決；再盛大的狂歡，亦有結束宴席散場時刻，豐盛散卻，如鳥獸四散逃逸。

禦寒的衣服，添了一件又一件，屋內的爐火升得旺旺，仍擋不住寒冷。原來，不是衣服厚薄問題，內心的凄風冷雨嚴重，穿得再厚，暖氣再熱，無濟於事。心有所寄，情有所遙望，無處說，無人懂得。等待春天來到，燕子回來，天氣暖和，樹木蓊鬱，情況會有好轉吧！

一盞青燈搖曳著微弱的光，映照在她蒼白的臉上，屋外的雨雪依舊紛亂，風在呼叫。一顆心凝重，又凝重。她眼眶濕透，纖細的手微微發抖，抬頭，看到燈影下的自己，像一束瘦竹，燈影里搖晃，孤燈下盤旋。一字一句，飽含血淚，那些都是歲月給予的辛酸苦辣。生而為人，生在亂世，能活著便是最大的福分，孤單些，寂寞著，又算得了什麼？

剪不斷，理還亂，漫漫長夜，僅梅花懂得，凜冽料峭，它們卻暗香盈袖，飄來縷縷馨香。剛剛釋然離歡悲合，思念家鄉，思念故土，思念親人的心捲土重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處離愁，兩地相思，縱有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不提及，不去想，內心安然，一旦提及，一旦去想，萬馬奔騰似的，排山倒海而來，比屋外的霜冷寒風更犀利，比吹折的瘦竹更凄婉。

沒有離別的人不會懂得，離別最傷感，分離最痛苦。

一朝歡飲達旦，一朝生死兩茫茫。

沒有愛過的人不會懂得，相愛的甜蜜，愛時的糾纏。

一朝卿卿我我，一朝秋風掃落葉。

沒有經歷滄桑歲月的不會懂得，歡樂總是清淺，憂傷總是腸斷。一時歡天喜地，頃刻魂飛湮滅；一刻晴朗如雲，瞬間土崩瓦解；一朝青春年華，一朝兩鬢斑白。

十幾年的無憂年少，也曾少年壯志，看春風桃李，桃花朵朵開；十幾年的風光青年，也曾如履薄冰，巧笑倩兮，賠盡笑臉，看人事紛紛，呼啦啦似大廈傾。「提起心頭切」「待何人與分說」「字字吟成血」。

墨痕香，燈下淚，點點愁人幽思。

也許，孤影青燈作伴，失去一些人生況味，生命的意義才會圓滿。

也許，展書捻箋為依，多了一些心靈愁緒，人生的從容才會通透。

也許，寂寞飄零相賴，添了一些靈魂悵惘，時間的豐盈才會飽滿。

遙望千年之前，一位才華卓著，美麗異常，有過寒苦，有過富貴，有過清歡的女子。在幽靜古寺，夜難眠，孤燈下，用血與淚，心與魂寫出這首佳句絕唱，都叫人凄酸復凄酸。反覆讀，有種冷直達內心。

給人慰安的是，厚重的宋朝一天天迷失，作為弱女子的張淑芳十分清醒，早早為自己留有退路。

她該是幸運的，歲月無情，人世無常，她知道如何選擇，因為這正確的選擇，她的生命延續了很久。

時光終究抗不過流年偷換，日子不會把繁華永駐。青燈古佛，寂寞孤行，身有可賴，這便是最佳選項，最好的宿命，最放心的安居。

（南宋女詞人張淑芳：從前有座廟， 廟裡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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