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土罌粟:一戰後德國再度崛起背後的秘密
有朋友希望坐觀君分享有關一戰後德國如何再度崛起並發動二戰的文章。這方面的分析其實挺多的。比如,有人認為是德國工業基礎紮實,有人認為德國重視教育,國民素質不錯。當然,還有人認為美英法等的綏靖政策也是原因之一。等等,不一而足。
今天,我想給大家分享另外一種角度的文章。供參考。
作者:孟來2005
原載:天涯社區
圖片源於網路
前奏:上帝保佑打敗仗的人民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一戰硝煙遠去未久,古老的德國籠罩在一片幾乎毫無希望的風雨凄迷中。人們尚未來得及擺脫戰敗的沮喪和羞辱,嚴峻的生計問題就緊逼了上來。德國在戰爭中喪失了總人口的10%和將近七分之一的土地,換來的是每年1320億金馬克的賠款,相當於1921年德國商品出口總值的四分之一。德國拿不出這筆錢,法國就伙著比利時波蘭,毫不客氣地進佔了德國經濟命脈魯爾工業區,是為「魯爾危機」。正倒著霉的時候,你往往想不到有一天還能更加倒霉,於是手忙腳亂的政府採取了千古不變的飲鴆止渴老辦法:增發紙幣。
真正的災難開始了。隨著印刷機全速開動,1921年1月31日,世界金融史上前所未有的惡性通貨膨脹,如同張開翅膀的死神,撲向了已經奄奄一息的德國經濟。美元與馬克的比率從1921年1月的1:64,到1923年11月已經崩潰為1:4,200,000,000,000。如此駭人的程度,即使到今天,也只有1946年的墨西哥和1949年的中國可以相提並論(順便說一下,到目前為止中國還保持著這項領先記錄)。
到了這個地步,德國的日常生活可想而知。薪水得按天給,要不然到了月末你會發現本來買麵包的錢只能買麵包渣了。發工資前大家都要活動一下腿腳,準備好起跑姿勢,錢一到手,立刻拿出百米衝刺的激情和速度——沖向市場與雜貨店。腿腳慢點的,往往就難以買到足夠的生活必需品。農產品和工業品生產都在急遽萎縮,市面上商品短缺,唯一不缺的就是錢,紙錢!沒有購買力的紙幣像沒有生殖力的性器官,叫人想著就傷心,孩子們在街上大捆大捆地拿它們堆房子玩。1923年《每日快報》上刊登過一則軼事:一對老夫婦金婚之喜,市政府發來賀信,通知他們將按照普魯士風俗得到一筆禮金。第二天,市長帶著一眾隨從隆重而來,莊嚴地以國家名義贈給他們1,000,000,000,000馬克——或者半個便士。
對於德國的悲慘境地,它一戰中的對手們反應並不一致。老對頭法國自然是盼著這個強鄰兼宿敵越倒霉越好,在賠款問題上咬緊牙關毫不讓步;蘇聯因為社會制度被西方排除在戰後的「凡爾賽——華盛頓體系」之外,割地賠款全沒它的份,又剛剛跟波蘭打了一場敗仗,希望藉助德國的先進軍事經驗,1922年開始就與德國秘密合作(結果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20年後的腳);英國秉承一貫的老奸巨猾,繼續「均衡勢力」品牌之大陸政策,不希望德國過分削弱而使法國坐大。小國家們有的內部爆發民族革命自顧不暇,有的在老大中間小心翼翼找個位置坐下觀看演出,有機會也詐點湯喝喝。
戰敗者付出代價,古來皆然。歷史上沒事就打來打去的歐洲,利益變幻翻雲覆雨,沾親帶故反目成仇,一千多年下來戲碼反覆,不過如此。
然而,這次的確有點不同。
現在的人們討論一戰遠遠沒有二戰興趣濃厚,但是事實上,今天國際關係和文明準則的基礎,大部分是由一戰奠定的,某種意義上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真正摧毀了傳統世界的根基,而二戰是一戰遺留矛盾的延續和清算。如果說從前歐洲的戰爭是國王和貴族的戰爭,那麼一戰就是第一次現代意義上國家之間的戰爭,從它的政治根源、戰爭動員、兵役體制和戰後安排上,無不體現出鮮明的現代國家主義特點。不管主動還是被動,戰爭成為全民對國家的事務的參與,懲罰也成為有理論依據的全民責任。這樣,每個人難免要反思一下,打了這個仗,對每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
另外,通過一戰,人類在自相殘殺方面的創造力表現得沒有最強,只有更強。在凡爾登的絞肉機和索姆河的坦克面前,19世紀天真的樂觀情緒,對主流古典人文主義的自信土崩瓦解了。新的思潮紛紛登上舞台,直截了當,冷酷無情,與這個鐵血強權的時代賓主相得一拍即合。
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古老的歐洲現在到處都是打碎的罈罈罐罐,德國的巴掌挨得最響亮,然而他們要報復的並不僅僅是從普魯士時代延續下來的那些敵人們。在這個產生過無數哲學巨人的民族,思考活動一向壯麗而可怖,短暫的痛苦過後,將化身為鋼鐵的洪流,無論說它邪惡還是野蠻,它是從我們自以為是的文明中生長出來的,讓我們前所未聞,目瞪口呆。
完成這個過程,它需要的只有一種力量:金錢。
帝國銀行里的華爾街精英
1923年11月,德國發生了兩樁對歷史有深遠影響的事件。
第一件是阿道夫.希特勒發動了以失敗告終的慕尼黑啤酒館政變。儘管此前他愛國憤青的風頭一時無貳,甚至原陸軍總司令、德高望重的魯登道夫將軍都稀里糊塗地被拉上了他的檢閱台;在德國普通人眼裡,恐怕這位熱血沸騰的老兄當時也和一個比較搶鏡的行為藝術家差不了多少。在這個動蕩不安的年代,又何嘗缺乏大膽冒險的事件,和曇花一現的賭徒呢?於是未來的元首隻好鬱悶地在監獄裡寫他的奮鬥。比較有趣的是,希特勒提到了他對通貨膨脹及其原因的看法。
「政府鎮定沉著地繼續印發這些廢紙,因為如果停止印發的話,政府就完蛋了,因為一旦印刷機停止轉動——而這是穩定馬克的先決條件——騙局馬上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果受驚的人民注意到,他們即使有幾十億馬克,也只有挨餓的份兒,那他們一定會作出這個結論:我們不能再聽命於一個建築在騙人的多數決定的玩意兒上面的國家了:我們需要獨裁 " (轉引自威廉夏伊勒《第三帝國的興亡》)
從這段有意思的話裡頭,我們能夠看到古往今來煽動藝術的精髓。憑心而論,希特勒確實頗有幾分洞察力,他看出馬克的瘋狂貶值被有意利用來應對外債(賠款是用馬克計算的),政府也的確難辭其咎,然而由此得出結論——「民主不如獨裁」,就莫名其妙了。而煽動的訣竅偏偏就在於此,觀點必須震撼,論據必須彪悍——那麼從論據到論點到底是什麼邏輯,基本上就沒多少人注意了。
差不多同時發生的第二件事,可要比那位退役下士的表現吸引力大多了。甚至可以說,停戰以來,德國人民第一次聽見了好消息——持續將近三年的惡性通脹,在1923年底開始得到緩解和控制。
歷史學家們將這個功績與1923年11月的一個任命聯繫起來:46歲的德意志帝國銀行董事
亞爾馬-霍雷斯-格里雷-沙赫特
被任命為國家貨幣流通專員。
沙赫特1877年1月生於特因利夫(原屬德國,現屬丹麥),父親是德裔美國公民,母親是丹麥裔。他的父親為紐約公平信託公司工作了將近30年,亞爾馬之所以在德國而不是美國出生,只是因為他母親當時患病必須全家回德國治療。和今天的眾多移民一樣,老沙赫特覺得美國的月亮特別圓,為了聊表對第二祖國的熱愛之情,居然把一位美國反蓄奴制政治家的名字放進了兒子的姓名中間,這就是他奇怪的中間名的來由。在日耳曼的命名方法里,中間名本應是父名和祖父名,這個獨特的做法如同一個奇異的預言,在他的一生中深深刻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國印記。
小亞爾馬聰明而勤奮,具有德意志歷史上那些百科全書式學者的天資氣質,他先後專門學習過醫學、哲學和政治科學,年僅22歲就得到了經濟學博士頭銜。年輕的沙赫特博士秉承父業,進入德雷斯頓銀行。他本人出眾的能力加上老頭子在金融界廣泛的人際關係,沙赫特一帆風順,很快成為引起關注的金融精英。1916年,他成為德國國家銀行的董事之一。1923年,沙赫特臨危受命,拯救災難中的德國貨幣流通體系。
貨幣崩潰的根源在於沉重的賠款負擔,沙赫特當然清楚,一切金融改革的舉措如果不解決好這個問題,只會引發更可怕的動蕩。他上任之後,立刻從兩個方面齊頭並進:一邊尋求外國金融資本的支持,一邊改革貨幣,用新的地產抵押馬克(Rentenmark)取代極度濫發的舊馬克。
那麼該向誰尋求幫助呢?哪個國家有能力又有意願幫助德國呢?歐洲的鄰居和對手們要麼心懷叵測,要麼自己也窮得夠嗆,沙赫特也根本不指望它們,他的目光越過浩瀚的大西洋,精準地投向了自己的精神故鄉——美國。
一次大戰最重要的後果,既不是霍亨斯陶格、哈布斯堡、羅曼諾夫三大歐洲王室的垮台,也不是共產主義革命的興起,而是美國作為國際經濟政治關係中最強有力,甚至決定性的一端,羽翼豐滿,開始閃亮登場。巴黎和會和國際聯盟提供了它的出場秀,然而要真正深化美國對世界的控制能力,向歐洲大陸的經濟滲透是一個重要途徑。德國伸過來的求援之手,與華爾街的金色魔杖正好一拍即合。
二十年代的華爾街,宛如現實版的迪斯尼樂園,不斷在狂歡的氣氛中迎來繁榮奇蹟,幾大主要銀行財團積累下來的資本迫切要向外擴張。馬克思曾有言道,300%的利潤下資本就敢冒上絞架的危險,絞架尚且不怕,何況區區一個德國。1924年,以美國銀行的查爾斯道斯為首的委員會推出了「道斯計劃」,1924-1928年內總計8億美元貸款流向德國,幫助它償還凡爾賽條約的賠款,利息收益直接投資於德國市場。同時,國聯調停法比兩國撤軍,接管魯爾工業區。
時來天地皆同力,沙赫特一旦心中有底,立刻果斷地行動起來,用國家銀行黃金儲備為基礎的新馬克,以一比三十億的懸殊比率兌換舊馬克,到1924年8月這個過程基本完成,馬克匯率開始在國際市場上穩定下來,國際投機者逐漸停止了對它的攻擊。折磨德國的漫長通貨膨脹結束了,亂雲猶飛,千山已渡,沙赫特經此一役,證明自己不愧為金融奇才!
1928年,沙赫特率領德國國家銀行代表團,與美國為首的國聯賠款委員會談判簽訂了「楊計劃」,它是道斯計劃的延續,德國每年只要付賠款額的1/3,剩下的部分可以推遲。1929年世界經濟危機爆發之後,胡佛總統乾脆提議暫停德國賠款的90%。等到1933年納粹上台,就壓根一分錢都不給了
道斯計劃和楊計劃背後,都站著華爾街金融巨鱷摩根的龐大身影。道斯計劃,據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國際關係教授卡羅爾奎格雷的研究結果,「很大程度上是一個JP摩根產物」,而楊計劃的這位「楊」——Owen Young,直接就是JP摩根派出的代表。這兩個計劃最大程度保證了美國金融資本的利益,在1934年分業法案之前,像摩根這種巨無霸的金融恐龍一手控制信貸,一手承銷證券,去了德國的貸款在華爾街發行成債券,巨額傭金收入滾滾而來,像金雨一樣幸福地淋在華爾街精英高貴的腦袋上。
然而,道斯和楊計劃的另一個結果,卻是雙方始料未及的。那就是「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的美國資本赤裸裸佔領了德國實業界,將德國私人資本嚴重排擠出去。一方面,德國中小企業破產,實業資本流失,造成了大面積失業,剛剛穩定的經濟又面對考驗,大傢伙出得狼窩入虎穴,使納粹的蠱惑宣傳有了民意基礎;另一方面,美國資本集中在電力、鋼鐵、化工幾個大的行業中,大展拳腳滾雪球,恰恰是這裡生長出的壟斷寡頭,為希特勒的競選活動提供了主要資助,進而為他發動的戰爭承擔經濟支持。
從沙赫特其人來看,他與華爾街的淵源明顯而深刻,他父親就職的紐約公平信託公司就是被摩根財團控股的。早在1905年,他隨同德累斯頓銀行董事會訪美時,就會晤過JP摩根本人。他英語說得比德語都流利,以至於幾十年後對他的審判是採用英德雙語進行的。從廣義上講,沙赫特是以華爾街為代表的國際金融精英圈子裡的一分子,一個「大人物」。資本沒有國家之界,只有利益之別,資本家何嘗不是一樣?紐倫堡法庭上,只有三個被告指控沒有成立,當庭釋放,當過納粹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首腦,為整個戰爭籌集資金的沙赫特就是其中之一,蘇聯代表尖刻地指責「資本家永遠不會受懲罰」,此言未必正確,但西方對他偏袒卻是毋庸置疑的明顯。
然而,成為溝通華爾街金融集團和納粹德國核心圈子的關鍵人物,20年代離沙赫特尚頗遙遠,就是說起來都匪夷所思。那個粗俗的流浪漢出身,政變未遂的小頭目?大概他連帝國銀行的門往哪兒開都沒搞清呢,在這些衣冠楚楚手握經濟命脈的紳士們中間,誰會給他一個正眼呢?然而歷史的魅力就在於此,昨日言猶在耳,今朝滄海桑田;聚光燈下,王子與貧兒的遊戲不斷被命運慷慨刷新,只不過每次付出代價的,永遠都是黑暗裡的芸芸眾生。
資助希特勒的工業寡頭們
國王死了,國王萬歲。此時一戰勇士窮途潦倒,二戰豪傑尚未登上舞台,燈光下活躍的是一批當代英雄。德國需要錢,華爾街需要能賺更多錢的錢。貨幣和貨幣的交流沒有語言文化制度歷史種種障礙,是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直截了當的爾虞我詐。
1924年到1933年,在道斯計劃和楊計劃之下,通過華爾街的國際財團經手流入德國的貸款總額為330億馬克,其中的最大三筆款項,分別建立和幫助了三家大工業卡特爾。
「卡特爾」這種壟斷形式最早就源於德國,詞根也是德語,指的是把小生產廠家由統一定價限量的協議聯合起來,控制某一種行業的整個市場,比方說OPEC組織就是一個卡特爾。卡特爾的特點是簡單有效,缺點是不夠穩定,每人都有破壞協議的動機。但是在德國這種持重守信的地方比較合適,它從漢撒同盟時期開始就有一個悠久的信用傳統,背信棄義的事不太流行。美國的資本進來之後,很快就看中了這種壟斷形式。銀行家們的操縱方法很簡單,控股其中最強的一個或幾個企業,讓它們在一兩種基本產品上占絕對優勢,進而控制整個卡特爾。
這三家卡特爾分別是德國通用電力(A.E.G),聯合鋼鐵,I.G.法本,它們分別控制了電力、鋼鐵和化工行業,把握了德國的工業命脈。到1937年,聯合鋼鐵和IG法本生產的爆炸物加起來佔全國總量的95%,著名的克虜伯軍火公司也在它們控制之下。這個不僅得益於美國貸款,還有美國的技術。美國的投資者直接進了它們的董事會,順便說一句,戰後他們都沒有因為給希特勒的政治獻金受到審問。
這三個卡特爾的美國債主和經手人皆為華爾街銀行中最顯貴的名字——迪隆&里德(Dillon Read); 哈里斯福布斯(Harris,Forbes);國家城市公司(national city);公平信託(Equitable trust)……
美國資本促進了德國工業的迅速卡特爾化,除了上一節提到的,為希特勒上台提供了經濟環境和金錢資助之外,這個結果本身也被上台後的納粹當作寶貴遺產和大好經驗繼承下來。納粹的經濟政策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在工業界大搞卡特爾,用巨額訂單餵養它們,整合出幾個高效又聽話的巨型戰爭齒輪來,納粹黨人可從來不是自由市場經濟的Fans。
這是後話,目前還輪不到希特勒說三道四。中學政治課本告訴我們,壟斷資本家階級挑選了代理人某某,旁邊還常給配個圖:一個大腹便便穿燕尾服的和一個乾癟猴瘦戴禮帽的,倆傢伙正在彈冠相慶。話倒沒說錯,不過和沒說差不多,反正我感興趣的是某某怎樣被招聘錄用為資本家代理人的,這種好事怎麼才能趕上哪。
希特勒也不是個第一眼帥哥,開始沒人覺得他能成氣候。當時德國政壇風起雲湧,政黨林立,國會席位非常分散,導致的直接結果就是投票難以出現優勢多數,幾個黨聯盟起來可以有簡單多數,但是中間一出個反水的,馬上優勢就沒了,這種狀況正好給小黨派提供了砝碼,在分裂和混亂中找到機會出頭。
1930年,希特勒贏得了選舉中的第一次勝利,取得107席,成為德國議會第二大黨。這個勝利令人吃驚,也來之不易,1928年國家社會主義工人黨才只有可憐的12席,但是毛主席說得好,世上事怕就怕認真二字。希特勒全國奔波,四處演講,外加到處贈送他的大作《我的奮鬥》,功夫不負苦心人,漸漸他的周圍也聚集了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包括他的早期資助者,上面提到過的卡特爾——「聯合鋼鐵」老闆弗里茨蒂森,以及魯爾煤礦大王埃米爾寇道夫。這些工業家之所以靠近希特勒,是因為他強烈支持禁止罷工和工會活動。
老鼠和貓,錢和選票,一樣都不能少。希特勒轉身討好工人用的許諾是消滅失業,提高福利。這個諾言當時聽來格外動人,因為1929年從美國開始,席捲世界的經濟危機爆發了。
經過6年的資本輸出,現在德國總共欠了美國70多億美元,整個國民經濟高度依賴美資。華爾街一崩潰,銀行出現擠兌,開始從國外急調資金回國,多米諾骨牌效應立刻把德國拉進了深淵,生產收縮,失業率驟增。那邊凡爾賽賠款還沒完呢,楊計劃規定每年必還的那三分之一,是用商品消費稅保證的,結果結結實實轉嫁在了民眾身上。末世而妖言用,本來希特勒的極右翼主張在主流社會總是被當作笑柄,現在卻有不少人真的追隨他了,希特勒的煽動迷人之處在於簡單直接——不還錢!賠款和債務是由這些外國資本家、猶太佬和賣國賊造成的,老百姓憑什麼負責。
然而,聽得熱血沖腦,怒髮衝冠的人們哪裡想到,希特勒這時正在緊鑼密鼓地想辦法擴大外國資本對他的支持。彷彿命運在冥冥之中的安排,正在他選舉勝利的前幾個月,亞爾馬沙赫特博士從德國國家銀行主席的職位上辭職了。
沙赫特辭職和楊計劃後續談判中與政府的摩擦有關,他對政府作出的一些新讓步十分不滿,在沒有通知政府的情況下,他給JP摩根寫了一封信威脅要退出巴塞爾的國際清算銀行。這封信在美國報紙上發表後,德國政府大為震驚和丟臉,財政部長公開和他鬧翻了,在興登堡總統的壓力下,沙赫特憤然辭職。
這次離職對沙赫特的影響是微妙的,首先深覺羞辱,他是第一個沒到任期就被趕下台的帝國銀行主席;同時也委屈和憤怒,且不說當年力挽狂瀾拯救通脹的功勞,就是這兩年領著談判隊伍,寸土必爭一條一條爭取到的利益被政府漠視,也讓他覺得寒心。他離職後馬上去了美國,應邀在各大學裡演講,會見各界名流尤其是華爾街的同事,抨擊凡爾賽條約,鼓吹德國經濟復興。就在這次旅途上,沙赫特讀到了《我的奮鬥》。
儘管他評價希特勒的文筆在糟踏德語,但是對裡面表達的觀點卻心中一動。軟弱無能的魏瑪政府不再讓他寄託希望了,那麼換一劑猛葯如何?
1930年底,沙赫特會見了納粹黨二號人物戈林,31年初,沙赫特與希特勒見面了。
沙赫特對未來元首的感覺還不錯,希特勒在這次會晤中表現得「真誠而謙虛」,他的自信和敢於行動的決心給沙赫特留下了很深印象,滔滔不絕的口才也名不虛傳。沙赫特顯得很有興趣地聽著,然後給了個小小建議,推薦一位金融記者瓦爾特豐克給希特勒講授一些基本的經濟學知識(此人後來接替沙赫特擔任納粹經濟部長)。我看沙赫特回憶錄寫到這裡,想像博士忍耐著這位對經濟學一竅不通還特別能侃的主兒,頓覺情景可笑。沙赫特是何等閱人無數老奸巨滑的人物,怎麼會被希特勒那套古怪混亂的理論忽悠了去呢?
答案似乎出現了一點影子,1931年春天,沙赫特會見希特勒的新聞在金融家圈子裡不脛而走,人們猜測他政治上向右轉的同時,還大膽預測他要藉助納粹的力量競選下一任德國總統。沙赫特自己的話也加劇了這種猜測,當他的朋友、一位美國女記者問他會不會幫助納粹統治德國經濟之時,沙赫特回答「不,納粹不會統治,但我會通過他們統治。」
共謀!考察每一個歷史關鍵時刻的背後,各種目的與意志盤根錯節糾集在一起,我們看到只不過是一個合力的表現而已。希特勒、沙赫特,投票給希特勒的德國老百姓還有與納粹合作的美國資本家,都懷著各自目的處於合力當中。能造時勢的英雄,就是在這個巨大的拼圖遊戲里有幸拿到最後一塊圖版的人。
不管出於良好的願望還是勃勃的野心,在歷史的轉折關頭,沙赫特幫希特勒弄到了那塊最後的拼圖。
1931年之後,沙赫特開始運用他的聲望、人脈和傑出的理財本領,為希特勒經營競選資金。1932年11月,沙赫特成功發動了一次德國工業和金融界大規模聯名上書,由他領銜,要求興登堡總統任命希特勒為帝國總理。1933年1月底,希特勒戲劇性地當上台,2月宣布競選總統,沙赫特為他組織了一個晚會,在他的驚人能量作用下,與會者涵蓋了工業界的大部分巨頭,包括I.G.法本及其美國分公司,克虜伯軍火公司,通用電力,德國汽車協會,聯合鋼鐵公司,電報電話公司;當場籌資3百萬馬克。希特勒在財運上終於告別諸多蝌蚪,遇見了一群牛蛙。這筆錢十分闊綽地解決了競選資金問題,選完之後還剩了大約60萬。
除了籌資,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顯著的信號,表達了德國工業寡頭,以及站在背後的美國金融資本對希特勒上台和進一步統治的認可。就拿佔總獻金額30%的法本(如果再加上它的美國子公司就佔45%了)來說,此時它的董事會包括了華爾街和美國實業界最顯赫的一批人:福特汽車公司的老闆,紐約聯儲銀行的董事,新澤西標準石油公司的董事,曼哈頓銀行總裁,以及弗蘭克林羅斯福溫泉基金的主席。
風雷動,魚龍慘,魏瑪共和國就這樣不知不覺走到了盡頭,這個夾在兩個鐵血帝國時期之間,德國歷史上罕見柔仁的民主共和國,既生不逢時又先天不足。它失敗的最深刻的根源,是它始終建築在一個極不穩定的經濟基礎上,畸形的資本結構,沉重的外債負擔,脆弱的貨幣體系,以及對德國中小企業和國內貿易傳統的破壞,使任何一點經濟波動都有可能引發災難性的動蕩,最後摧毀上層建築。從《魏瑪憲法》到希特勒上台,它的民主從最完善的文本開始,用最糟糕的實踐結束。在歷史的弔詭里,人人看到開頭卻總猜不中這結局,國會大廈巨大的陰影傾斜在柏林的夕陽下,猶如共和國無聲的輓歌,的確,它作為殉葬品的命運也馬上就要宣判了。
誰為戰爭付了錢?
國會縱火案為魏瑪共和國釘入了棺材的最後一顆釘子,1934年8月2日,興登堡總統去世,孤獨而衰老的帝國元帥在風雨飄搖中撐了很久終於還是放棄了,漫長的高壽並未給他帶來榮光。現在希特勒坐在總統府里,正在對老總統留下的遺囑——復辟霍亨斯陶格王室——嗤之以鼻,他的最新頭銜是元首兼國家總理,在這個國家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全速開動國家機器,實現他壯麗而恐怖的千年帝國之夢。
老朋友得到了回報,就在同一天——8月2日,沙赫特博士成為了內閣經濟部長。在此之前,他已經回到帝國銀行那間熟悉的主席辦公室,把三年前替代他的路德博士趕到了國外當大使。捲土重來如此之迅速,使當初黯然去職的心情都變成了欣慰的回憶,他證明了德國多麼需要他,並且憑經濟學家的本能開始為一個全新的舞台摩拳擦掌。
華爾街故人無恙否?他們用什麼眼光考慮這件事呢?
其實上一節我們已經提到,華爾街通過所控制的德國寡頭企業向希特勒提供了支持。然而,華爾街還有更為直接的動作,這就是當時希特勒得到神秘資助的所謂「西德尼瓦伯格」之謎。
1933年11月,在荷蘭突然出現了一本小冊子,其中有一位名為「西德尼。瓦伯格」(瓦伯格是音譯,就是當今瑞銀華寶中的華寶。)的銀行家與希特勒的數段對話,裡面披露了美國最頂端的工業家和金融家,包括洛克菲勒與亨利福特,在希特勒上台前後,通過JP摩根與大通曼哈頓銀行集團向他提供了數額達到三千二百萬美元之巨的資助。這本書在1934年就立刻被查禁了,它所影射的法本公司美國和德國的董事瓦伯格兄弟也矢口否認和這本書有關,但是,書中翔實的細節卻和很多現實資料一致,遂成疑雲,普遍被人們認為是華爾街的國際投資者們與納粹合作的一項佐證。
希特勒的上台令民主世界輿論嘩然,1933年5月沙赫特訪問美國,還沒下船就被蜂擁而至的美國記者包圍起來,圍追堵截質問他對反猶暴行的看法,沙赫特被煩得罕見地大發了一次脾氣,把記者遞給他的一份《紐約時報》狠狠扔在了甲板上。開頭不妙,他的使命看起來前途暗淡。沙赫特是來要求推遲支付美國銀行貸款的,大蕭條已經延續了三年多,羅斯福新政尚在福禍未卜,大家誰的日子也不好過,美國政府和華爾街還能象前幾年一樣好說話嗎?
莎士比亞說過,別借錢給你的朋友,要麼你會失去錢,要麼失去朋友。沙赫特這次又賭贏了,美國選擇了前者。一方面,美國資本已經在德國陷得太深,太多利益攸關彼此糾纏;另一方面,德國重整軍備擴大採購的過程,對美國經濟恢復是一個良好的刺激。至於買了軍火要對付誰,反正不是美國。沙赫特博士給了一個多麼容易理解的理由啊,「如果德國能夠獲得它自己的原料而在經濟上得到發展,這只會有助於刺激一般的世界貿易。它將幫助增加消費,促進繁榮,不僅提高德國人民的生活水平,而且將提高整個工業世界的生活水平 "
沙赫特甚至還把反猶行為的原因歸於「一個民族處於經濟絕望和可怕困境時的表現」,並且保證「一旦德國享有公平與繁榮後,這些表現就會完全消失」。(沙赫特在《外交事務》上的文章)
羅斯福總統對沙赫特印象並不好,他覺得對方傲慢自大;對希特勒也非常不感冒,就在沙赫特訪問結束的時候,他還幾乎故意任命一位猶太人去柏林當大使。但是令人遺憾,也是我們很少提到的是,羅斯福在他第一任任期里,與綏靖主義者的主張並沒有什麼本質分歧。在他的施政綱領中國內經濟是第一位的,對外交只簡單提一個「睦鄰關係」,保住拉美後院不起火足矣。這不僅僅為了迎合孤立主義勢力,羅斯福本人也是一個靈活的務實主義者,並不介意握髒了手,在他上任不久就和蘇聯建交了,讓歐洲自相鉗制,何樂而不為呢。
1933年8月,美國銀行協會同希特勒德國就貸款問題進行談判。美國銀行同意德國延期償還以前的貸款,並且保證今後美國在德國的資本和產業的全部收入只在德國使用,並用此來興建新的軍事企業或者改建原來的軍工企業。
納粹德國沒有食言,作為一個好胃口的買家,立刻把這些延期支付的貸款派上了用場,從1933年到1939年,在德國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做準備的6年時間裡,杜邦財團與化學公司、洛克菲勒財團和美孚石油公司、摩根財團及它控制的電報電話公司、福特汽車公司(亨利福特本人由於與納粹的合作還得到了十字鷹徽勳章)爭先恐後跟德國簽下了巨額的戰略原料和軍工項目的訂單。僅僅飛機一項,1934年8個月中美國對德國的出口數量就比1933年增加了不止5倍。33年到39年間,在納粹德國的軍事機構中營業的美國公司超過60家。
在技術輸出貿易上也毫不含糊,杜邦公司通過I. G. 法本把氯丁橡膠和飛機防爆劑的技術賣給德國;坦克潤滑油的技術是從美孚石油公司得到的;希特勒發展空軍的重要幫助來自於美孚在德國設立的一家飛機專用汽油廠;電報電話公司參加了德國新型飛機的研製。後來在戰爭中,連美國的海軍部長都承認是美國向希特勒提供了最先進的飛機發動機。
一個不可思議的詭異循環出現了,華爾街借出去的錢,被希特勒拿過來,從華爾街金融資本控制下的工業托拉斯購買軍火和技術,得到的利潤又用於向德國的軍工行業繼續擴大投資。金錢的血液周而復始不分晝夜地流動著,結果是一端生長出了武裝到牙齒的德國軍備,另一端美國的諸多龐大工業帝國,在艱難時世中維持甚至擴大了生產和市場,羅斯福新政能夠奏效,也未嘗不對此多賴藉助。
然而真有這麼輕巧的雙贏嗎?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是無緣無故發生的,哪怕是從天上掉下來一塊隕石也不例外。人們永遠沒有完全決定眼前事務的能力,路徑依賴的力量常常比想像中大得多。美國與德國戰前資本融合的慣性,一步步導向如今的政策,不是當政者不懂養虎遺患、尾大不掉,誰都知道希特勒是什麼人,但是形勢如此,加深這種合作關係比破壞它更為划算。經濟學家梅納德凱恩斯說破了殘酷的真理:「在長期,大家都死了。」千年田易八百主,所謂長期打算、遠大目光往往成了政治家的高調,立竿見影的利益卻是人人難以抗拒。金融資本的盲目性尤其明顯。金融市場上每一天時間都在用貼現率表達著它的價值,今天能掙的錢就不能留到明天,活在當下是華爾街唯一永恆的真理,其他的,包括戰爭,都可以往後放。上世紀末東南亞金融危機之後,各國對經濟安全人人自危,殊不知金融資本從來就是見血就上拔腿就跑,不擇手段不計後果的角色,現在如此,當年也差不多,上演的都是鬼打牆的老故事。
既已暗渡了陳倉,就不怕明修它棧道。德國撕毀凡爾賽條約限制,恢復普遍兵役制,擴充常備軍,進入萊因非武裝區。美國對此聽之任之,生意做得更加熱火朝天。其實別的國家又何嘗不是一樣呢?英國和德國也有合作,並且是美國的一個主要競爭對手,對這些舉動不過嘴上譴責一下。法國雖然是德國的傳統敵人,但是戰前正趕上右翼上台正在嚴防共產黨,外加殖民地麻煩一大堆,還指望著希特勒對付蘇聯。回望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前夜,我們會目瞪口呆地看到美、英、法、蘇爭相和自己未來的侵略者眉來眼去,比賽著為它添磚加瓦的奇異景象,希特勒不打這場戰爭簡直都對不起老天的眷顧。
象最深沉的夢魘,清醒者無法動彈地看著深淵越來越逼近,又象一場荒誕派戲劇,各方勢力擠在十字路口上等待自己的戈多。經濟復興?遏制共產主義?均衡的歐洲?互不侵犯?
戈多沒有來,來的是希特勒。納粹德國帶著華爾街的金錢,美英的技術和裝備,蘇聯訓練出來的軍官(凡爾賽條約禁止德國發展重裝甲,德國陸軍就和蘇聯簽了個十年條約,在蘇聯培養裝甲和空軍人才,好像喀山就有這麼個基地,古德里安也是蘇聯學習過的。),揭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序幕。
鍍金時代的秘密與巫師的命運
納粹德國的「復興奇蹟」一直是第三帝國Fans津津樂道的題目。希特勒以前的內閣總理換來換去,願許得真不少,每次但聽環佩響,不見美人來;佳人不來,也就罷了,可是今天通脹明天衰退加上還不完的外債,來的都是這種牛鬼蛇神,真叫人無語凝噎。希特勒上台4年,失業率從高於30%下降到幾乎為0,國民經濟總值增長超過100%,同時完成了全國高速公路網的建設,重整了重工業基礎體系,還裝備了一支現代化軍隊。如果你看過雷妮•里芬斯塔爾那部著名的《奧林匹克》,一定會對1936年德國綜合國力和精神狀態留下深刻印象,那響徹雲霄的歡呼,如林屹立的手臂,氣勢宏偉的建築,健美如神祗的運動員,無一不暗示著隱然志在天下的實力與霸氣。希特勒的個人威望也達到了頂峰,他甚至不再需要早年那樣的演講才華,只消在公共場合露露小臉,成千上萬群眾就宛如自動催眠一般立馬如醉如痴。
那麼,如果這時候希特勒有幸意外死亡的話,是不是就「生得偉大,死得光榮」了,然後以民族救星的形象名垂青史?
希特勒是如何創造經濟奇蹟的呢?
對比希特勒政府和羅斯福政府在1933年之後的經濟政策,不難發現它們何其相似乃爾。同樣的國家干涉,興建公共項目,發行公債,貶值貨幣,擴大卡特爾組織;甚至連名字都差不多,羅斯福的叫「新政」(New Deal),希特勒的叫「新計劃」(New Plan)。誠然,在世界範圍經濟危機條件下,大家面對的問題大同小異,比較行之有效的也無非國家壟斷主義那一套。然而,同樣的照方抓藥,各國家底不同,人家吃獨味人蔘,你可能只弄得起點參須,賈府的方子劉姥姥看了也是乾瞪眼。美國的廣闊幅員、豐富資源、生產潛力沒有一條德國能望其項背,這且不提,單單說通貨這一塊,它就是一戰最大的獲利者,加上延續下來一貫的高保護關稅政策,資本對外擴張多年帶來的驚人收益,它的國際收支平衡表和戰後年年賠款的德國怎麼比?有黃金和外匯的保障,人家可以搞貨幣貶值而不引起通貨膨脹,可以玩赤字遊戲而不導致財政破產;換了你行嗎?
擺在經濟部長沙赫特博士面前的就是這樣一頓無米之炊。
然而,和十年之前一樣,這個老巫師如同聽到召喚的戰馬,再一次奔向危機時刻的舞台,一樣的雄心勃勃,一樣的自信不疑。他的確帶來了新節目,電光火石間只見他在國際經濟舞台上縱橫捭闔,原湯化原食,空手套白狼,一系列動作令人眼花繚亂——「德國欠你的錢越多,你就越想和它做生意。」——沙赫特用魔術般的手段創造了信用。
在一個基本沒什麼財政準備金的國家裡幹事,只能使上點無中生有的辦法,這個「生」法有文的,也有武的。武的就是明搶,只不過大盜剪徑變成了國家沒收,受害者自然是可憐的猶太人;文的就不那麼簡單了,沙赫特一開始必須有節制地使用印鈔機來做啟動。
我查閱的中文史料中,有限地提到沙赫特的幾次,大多都說他為了重整納粹軍備,怎麼熱衷搞通貨膨脹,彷彿他是個金融狂人。這個印象之由來,以我自己的猜測,可能和中央銀行主席孔祥熙博士有關。他1937年拜訪沙赫特,對軍備資金問題交談之後,大概自以為深受啟發,抗戰後期也效仿人家搞貨幣增發,結果演砸了,真的變成了通貨膨脹。孔博士雖然堂堂名校海龜,貴為兩位國家元首的連襟,理財的本事還是比不上斂財的本事。沙赫特開動過印鈔機是不假,但是他的政策總體上卻是緊銀根的,這意味著嚴格控制物價和外匯匯率,而且將大量增發的銀行券的用在非生產領域,也就是基建和軍工,盡量減少對一般市場流通的壓力,比如著名的「米福」(Mefo)軍用券,就是由國家保證,專門支付軍火商的,由銀行秘密貼現,不入財政報告。這種辦法兼顧了解決就業、不造成生產過剩和軍事保密要求,將「拖」字訣發揮到了極致。
沙赫特所創造的信用奇蹟還包括,為了避免外匯流失,他同幾十個國家談判了(對德國)「驚人有利」的物物交易(夏伊勒語)。到1936年中,德國已經建了28個清算協定,在與這些國家貿易中,德國用馬克支付進口款項,並把款額與該國購入德國製成品的款項保持齊平,這樣,這些依賴德國市場的國家(大多是南歐和美洲的原料輸出國)沒有辦法,為了清算馬克欠款,只好允許德國繼續購貨。
沙赫特在「新計劃」期間之賣力,確實有幾分「士為知己者死」的味道。為了給德國弄到更多外匯,他甚至不惜損害自己在國際金融中的信譽,在進口商品以後千方百計阻撓付款,或者代之以物物交換,連華爾街的老朋友都在指責這種「金融強盜行徑」。
可是,隨著時光飛轉,隨著軍隊強大起來的腳步,這個精明的老巫師沒想到的是,希特勒的目標並不是讓德國成為一個經濟強國和貿易霸主,他把經濟全權交給他,是因為他自己根本不感興趣。賭桌上再有千般計較,總還要按理出牌,然而,他已經等不及了,他要的比沙赫特能給他的更多,更直截了當。
1936年開始,形勢看上去正是鶯歌燕舞一片大好,沙赫特卻開始隱隱感到問題不妙,像一個在舞台上停留過長時間的魔術師,他發覺帽子里已經沒有新兔子可以變了。首先是德國在軍備上的畸形投資,佔用了他千方百計從國際金融界弄來的,和從國內人民牙縫裡摳出來的大部分外匯,他主持修訂的經濟法律嚴厲到對私藏外匯可以判處死刑,卻仍然難以應付軍隊巨大的鋼鐵胃袋;另一方面,重整軍備的動靜實在太大,其他國家雖然有跟著起鬨沾光的一面,卻也有驚心警惕的時候,德國的國際環境悄然逐步惡化,國際貿易越來越不好做。特別是,華爾街雖然慷慨給了錢和技術,但是像過去楊計劃中發生過的一樣,它們在合作中試圖控制德國夥伴,而為戰爭做準備的德國工業寡頭,還有它們的政治靠山,當然不會答應,政治原因帶來的摩擦也影響了經濟關係,使沙赫特大為頭痛。
沙赫特最深刻的不安來自,希特勒和他對經濟政策的要求在本質上有分歧。希特勒對經濟完全持一種實用主義態度。如果把納粹黨和希特勒本人對經濟問題發表的零星高論放在一起看,就會發現簡直沒有他們沒主張過的觀點:支持國有化、支持私有化、主張自由競爭、主張計劃經濟、打擊壟斷、保護壟斷、限制利息、反對限制利息……總而言之,看上去矛盾百出,實際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為政治要求服務。雖然沙赫特很知趣地在報紙上撰文,說元首「領導了每一個經濟計劃、參加了每一項法令制度的修訂」,其實希特勒在其中的貢獻,也就和金日成同志對《賣花姑娘》音樂創作的貢獻差不多。沙赫特將高帽子奉送得這麼慷慨大方,恰恰因為希特勒當時沒太多插手他的工作;而一旦領導打算親切關懷了,沙赫特與納粹的蜜月期也就開始面臨危機。
1936年秋,戈林被任命為「四年計劃」全權代表,這個「四年計劃全權機關」與帝國經濟部產生了嚴重的機構重疊,最後不可避免地引向了沙赫特與戈林之間的衝突。沙赫特從這個「四年計劃」誕生開始就對它深惡痛絕,不僅因為它的掣肘爭權,更因為它是一個完全以戰爭著眼的,策劃德國4年後勉強自給自足的計劃。雖然沙赫特肯定不是一個理想主義的自由貿易信奉者,但是國際貿易和金融對德國的致命意義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德國沒有廣大殖民地作為廉價原料來源和產品市場,去消化國內的經濟波動,因此一舉一動都和國際金融市場息息相關,要不他那麼辛苦節省外匯幹什麼?一旦風吹草動,馬克受到攻擊,以當前國內的信用「圓環套圓環」遍地打白條的現實,這場熱熱鬧鬧的「經濟復興」搞不好立馬變成鏡花水月!「四年計劃」在他不僅達不到什麼自給自足的目的,反而會摧毀辛苦建立的國際貿易成就,並且引發國際金融市場對德國信用的懷疑。
沙赫特憤然指責戈林「你的外匯政策,你的生產政策和你的財政政策是靠不住的」,而希特勒在這場爭執中會支持哪一方呢?看看這位元首風向標式的言論吧。
「在德國,往往是在政治力量高漲的時候,經濟情況才開始改善;反過來,往往在經濟成了我國人民生活中唯一內容,窒息了思想力量的時候,國家就趨於崩潰,而且在很短時間內,把經濟生活也拖著一起崩潰……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是靠和平的經濟手段建立的」。
「避開一切世界工業和世界貿易政策的嘗試,代之以集中一切力量,旨在為它的人民在下一世紀分配獲得一塊立足的生存空間開闢出一條生存之路……」
另一個使人不安的徵兆是,楊計劃和道斯計劃債券在1935到1936年的價格大幅度下降,道斯債券從79美元下降到37美元,楊債券從59美元下降到29美元。這意味著華爾街對德國發生動蕩的深深憂慮。鉛雲低垂,斜陽詭異,沙赫特獨坐在帝國經濟部辦公室里,看著多年圍繞在他鞍前馬後的工業家們,蜂擁著向戈林的訂單撲去,不祥的預感在心中升起,海天之間一場新的風暴就要來臨,他的命運又將如何呢?
1937年8月,沙赫特向希特勒遞交了辭呈,12月正式從經濟部長任上離職;1939年1月,他被免除帝國銀行總裁職務,雖然還保留著內閣成員的虛銜,事實上已經離開了德國的權力中心,雖然他之後的人生依然頗有戲劇性,但已不再對歷史發生真正的影響。
沙赫特的命運是一個富有深意的象徵。他終身未加入納粹黨,但是在納粹上台和準備戰爭過程中的作用卻可能超過了任何納粹高官。他本人的浮沉,就是國際金融資本與德國政治勢力關係的生動歷史。如同傳說中的雙頭蛇,政治與經濟的邏輯相互推動也相互反噬。沙赫特儘管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為侵略戰爭籌資(這一點無可置辯),而且在奧地利合并和捷克事件中他都把帝國銀行的手伸了進去,但是從本質上他是按照國際金融資本——當然也包括德國金融資本——的利益去行動的。然而,「大炮和黃油」是政治發展的邏輯,有自身合理的慣性,對一種成型的政治文化來說,經濟力量可以是發動機,卻從來不是剎車。何況這「驚險的一跳」在好日子裡難道沒有露出過徵兆嗎?希特勒也許是個魔鬼,但很難說是個騙子,他的基本主張——種族主義和生存空間擴展論從來直言不諱,這樣的理論基礎最後必將引向戰爭。發現這一點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洞察力,只不過,象十日談里古老的故事一樣,希圖利用魔鬼的最後難免淪為魔鬼的奴隸,或者,魔鬼和人類本來就沒什麼真正的界限?
紐倫堡的美國人放過了沙赫特,他的祖國卻沒有原諒他,戰後巴伐利亞拒絕他居住,他漫長的後半生背負著納粹幫凶的罵名。然而華爾街呢?JP摩根財團呢?那些顯赫的信託銀行呢?洛克菲勒、亨利福特、杜邦這些工業帝國呢?伯爾尼和日內瓦賺得缽滿盆滿的金融家和軍火中間商呢?即使在戰敗的德國,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托拉斯們,總電力公司、法本、聯合鋼鐵,誰又受到任何真正的觸動了呢?在兩極格局的戰後世界中,又一輪金錢和控制的奇妙博弈開始了……
你看你看世界的臉。
「波麗娜,她無處不在,她就是社會……」——巴爾扎克《驢皮記》
這篇大而無當的文章結束之前,不妨再對沙赫特蒼老的背影目送一程。這個精裝的伏冷脫,失去法術的老巫師,最後一次見到希特勒是在1941年一個公開場合上。希特勒的問題依然和華爾街有關,他問他是否能再去美國一次,爭取華爾街新的貸款。這次沙赫特沒有絲毫猶豫地告訴他,在《租借法案》生效之後,已經完全不可能。
這是他對希特勒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華爾街與納粹德國這出人間喜劇的最後落幕。
亞爾馬-沙赫特1944年被牽扯進謀害希特勒的720事件,被送進達豪集中營。1945年達豪被盟軍佔領。1948年受審無罪釋放後,先後擔任印度尼西亞、埃及的經濟顧問,1952年在阿以中東戰爭中作為埃及的顧問,1953年後回到德國重新投入金融界,同時寫作回憶錄《我的前76年》、《一個老巫師的告白》。1970年6月4日,在希特勒和羅斯福死去整整25年後,93歲高齡的沙赫特去世。
他象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貓,姿態難看卻總能安全地四腳落地,一時的兇險也變成了因禍得福的契機。讀他那洋洋洒洒一冊又一冊的回憶錄,你很難相信這個耄耋老人身上有如此過人的精力和記憶力。甚至還在監獄他就和出版商定了合同,在兒子戰死,自己等待受審、前途未卜的日子裡,我看到這個71歲的老巫師寫道:
「我一直雄心勃勃,現在我依然如此。」
不知為什麼,這種過於強烈的生命意志,令我反感,就像對第三帝國那種獰厲囂張的美。也許唯一例外的是這個細節。當寫到他的愛子Jen在蘇聯戰俘營里失蹤,文風鋪張華麗的沙赫特只淡淡說了一句:他是個溫和而內向的孩子,本該是個很好的經濟學家。
可是呢?
他活到了93歲,然而包括他的孩子在內,幾千萬年青人死於這場戰爭。
他一生夢想著德國的強大復興,在臨死前,他看到的是自己幫助發動的戰爭製造出的一道柏林牆。
陳詞濫調,有時候卻真的難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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