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紅樓夢裡的節日說開去
一張突兀的配圖
四大名著中,西遊寫的是彼岸,三國寫的是江山,水滸寫的是義氣,紅樓寫的則是世相諸般,人情冷炙。
一部紅樓夢堪稱是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曹雪芹以他的如椽之筆,經緯縱橫,密密匝匝織就了一副世相百態圖,可謂經史子集詩詞歌賦無一不涉,天文地理市井風情無所不包。
至於衣、饌、住、行、醫、器乃至鬥雞走狗,擲骰射覆無不俱細,全書耗費在節日節氣民俗方面的篇幅是要遠超過另三部的,從開篇第一回即寫到的中秋節,元宵節,再到其後的清明節,芒種節,端午節,冬至,春節等等,其中所涉節氣林林總總不下十數處。
紅樓夢的行文脈絡是清晰可辨的,他的敘事方式就是從節日節氣入手,是按照季節的變換來寫人心寫世相,寫榮寵寫興衰,從春寫到夏、從夏寫到秋、再從秋寫到冬,寫的是節氣也是心情。
春困則可發幽思,夏則輕羅小扇撲流螢,秋則悲憤於秋窗雨夕,而到了又一個冬天就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正如同判詞中所說的:
三春過後諸芳盡,
各自須尋各自門。
這便是曹公的獨到之處,既是在寫節日節氣,也是在寫人,寫人在節日節氣中的內心活動,情感訴求,乃至牽連出整個家族的興衰沉浮,這樣一座金玉滿堂的高樓大廈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崩塌。
全書僅就描寫到春節的就有三處,其中濃墨重彩的就有兩處,分別出現在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整個紅樓夢的重頭戲元妃省親就是發生在元宵節,還有就是第五十三回的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以及第五十四的「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在中國的傳統民俗節日中整個正月都屬於春節的範疇,紅樓夢開篇的第一回就寫到了元宵節:
「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由元宵節的社火花燈引出英蓮被拐,葫蘆廟大火引發甄家一派塗地,這就是曹雪芹的敘事手法,由甄士隱引出賈雨村,由賈雨村引出林如海,再由林如海引出林黛玉。
繼而引出林黛玉拋父進京都,由外及內,層層遞進,從而一步一步引領人們走進賈府這座白玉為堂金做馬的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一部紅樓大戲,就此徐徐開啟。
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諾大的一個賈府久居其內恐很難窺其全貌,須得一個外人的眼光來看覷方得客觀全面。
遠的如芥豆之微的劉姥姥,賈雨村,冷子興,從局外人的眼光心態來演繹榮國府,近的就比如林黛玉,在外人看來崢嶸軒峻、蓊蔚洇潤的賈府,就此一步一步地卸下其神秘的面紗。
林家本也系鐘鼎之家,書香之族,然從黛玉的眼中去看這賈府的三等僕婦,其吃穿用度已是不凡,待到進入京城,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及至真正進入到了賈府,其身臨其境則更有另一番情境。
紅樓夢中最濃墨重彩極盡渲染的莫過於一場葬禮與一場省親,其中說的就是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從第十八回到第二十二回,紅樓夢整整用了五回的篇幅來濃墨重彩描寫元妃省親這一段,這一段也是黛玉入賈府後描寫的第一個重大節日。
其琳宮之綽約,桂殿之巍峨,「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像,富貴風流。」
整個歸省活動大到元妃小到僕婦,從每一個人的詩作到每人所制的燈謎,曹公的用筆如同一台精密的掃描儀,詳細記錄了賈府各色人等在整個春節省親期間的內心世界及外部活動。
寫完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的賈府之後,曹雪芹筆鋒一轉開始寫起小門小戶尋常人家是如何過春節的,比如紅樓夢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寶玉閑來無事,遂前去探望襲人。
「彼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僕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
「花自芳母子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
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
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你能想像富貴豪門的貴公子哥兒飲食的情景嗎?即尊崇又極富情趣。面對花家齊齊整整擺上的一桌子果品,這恐怕已是花家傾囊而出的最好的所有了,然在久居賈府浸淫日久的襲人看來,卻是並無可吃之物。
這也是一種對比描寫,既寫鐘鳴鼎食之豪奢,又寫柴門荊戶之寒微,先別小看這段,這段其後引出了酥酪事件,引出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語,引出了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紅樓夢看似漫不經心實則無一處閑筆,無一處空話,無一貌似無關緊要之人,從遠到芥豆之微的劉姥姥,再到賈府的最高領導人賈母,每個人物都是構成這副浮世繪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棋子,各司其職,各安其位。
既有宏大的結構又有鱗次櫛比的細密,既有縱橫的寫意又有縷金錯彩般的工筆細緻,既有如椽的巨筆,又有生花的妙筆,或繁密或疏郎,或交織,或游離。
整個故事是密不透風嚴絲合縫紋絲不亂,猶如天衣般自然宛成,這就是曹公的過人之處,這世上未有如此細如毫髮的描寫,也未有如此經天緯地的宏大結構,遍觀古今中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堪稱是卓然獨立的一個孤品,基本上就是空前絕後了。
元妃省親這段就標誌著整個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全盛時期的重大開啟,從此便進入到大觀園最為靜謐溫存的一段如夢佳期,這也是紅樓女兒們最幸福的一段時期。
落英繽紛寶黛共讀西廂,素箋相邀齊結海棠詩社,傷春時花濺淚,埋香冢泣殘紅,那麼多美輪美奐,纏綿悱惻的場景都在這一時期出現。
第二次春節則換了一個視角,這次是透過薛寶琴的眼睛來描寫,這次也足足用了兩回的篇幅來寫整個賈府春節期間的情景。薛寶琴同為四大家族成員,以她的眼光來觀察整個賈府似乎更有說服力。
單從黑山村的庄頭烏進孝列出的那一串長長的禮單就可以看出,趕上饑荒之年已過了全盛時期的賈府其富貴榮寵仍是我們這些尋常人等無法想像的,別的倒還罷了,我還留意到了禮單上有一條寫著上等銀霜炭一千斤,這是一種優質的無煙碳,表面灰白如被銀霜。
讀到這段我忽然想起,魏晉時期石崇與王愷用蠟燭當柴燒鬥富的那個情景,所以說富貴人家的精緻講究,已然不是當今的你我能夠妄加揣測的。
且說「已到了臘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並內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
次日,由賈母有誥封者,皆按品級著朝服,先坐八人大轎,帶領著眾人進宮朝賀,行禮領宴畢回來,便到寧國府暖閣下轎。諸子弟有未隨入朝者,皆在寧府門前排班伺侯,然後引入宗祠。
且說寶琴是初次,一面細細留神打諒這宗祠,原來寧府西邊另一個院子,黑油柵欄內五間大門,上懸一塊匾,寫著是「賈氏宗祠」四個字,旁書「衍聖公孔繼宗書」。
「只見賈府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
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大廳,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的無一隙空地。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珮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
從其整個祭祖場面的恢弘大氣,莊嚴隆重,再到整個春節的繁文縟節,都彰顯了這個已歷經三世的富貴豪門的奢侈氣派。
薛寶琴這個人物不是白寫的,這個人物的出場就是為了見證賈府這最後一次盛大集體的狂歡。並且由薛寶琴引出了薛蝌,由薛蝌引出邢岫煙,再由邢岫煙引出了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這次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堪稱是整個賈府最後的一次集體狂歡,從此賈府便進入多事之秋,其後便是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直至又一個中秋的來臨則是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其頹敗已不可阻擋。
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盛不可言,直至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眾芳漸至凋敝落寞,這座白玉為堂金作馬的高樓大廈已經行到了行將崩塌的邊緣,以後只能是一敗塗地,真的應了鳳姐在元宵夜效戲彩斑衣說的那句話「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
聾子放炮仗,可謂一語成讖,整個賈府最後真的是樹倒猢猻散,飛鳥各投林,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原題《紅樓夢裡的春節》
※生活,無需複雜,只要簡單
※裴多菲:我願意是急流
※這次,我想用詩的名義來娶你
※紅樓夢裡的那些擁林派
※四大名著里那些唯美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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