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明:那些被低素質定義的失敗者
文 |馬立明
▍一
「十年前,張師傅來到深圳,一直以修單車、賣二手單車為生。那時候,在深圳關外地區,騎自行車的人還是很多的,張師傅的日子也過得安穩。2016年下半年的一天,張師傅門口突如其來地放置了幾輛橙色的共享單車。當時張師傅不以為然,雖然政府一直在提倡單車出行,但沒想到,共享單車進入市場後,憑藉價格便宜、停放方便、支付便利等優點,迅速收割了大批用戶。再也沒有人買他的二手自行車,也不再有人來修車。」
——以上是深圳某電視台一節目講述的情節。不知怎的,看得我很心酸。共享單車或許對很多用戶來說,很有趣,對資本來說,很吸引。但對於這些底層民眾,比如依靠修單車、賣二手單車為生的張師傅來說,共享單車就是砸了他的飯碗。以前一天能賣出幾輛的二手單車,現在一輛都賣不出去。
有人說,張師傅可以去修共享單車啊!這麼大的市場!理論上,有十年修車經驗的張師傅,還是可以去修共享單車的。但是記者進一步了解到,無論是摩拜還是ofo,這些單車都有固定的制式,必須拉到自家的店才能修理。因此,這塊蛋糕也不是留給張師傅的。
張師傅能怎麼辦呢?跳槽嗎?轉行嗎?
如果他做不到,他的小店只能黯然倒閉,成為互聯網時代的失敗者。
互聯網浪潮更改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同時也淘汰了一批行業。早在張師傅之前,很多傳統行業都受到了衝擊。在2014年一篇評論曾指出,移動互聯發展起來後,共有17個行業將大受衝擊,包括傳媒業、出版業、零售業、教育業等。如今看來,受衝擊的行業遠遠不止17個。在去年一系列熱點新聞中,經常可以看到新勢力對傳統行業帶來的衝擊——比如打車軟體對於計程車行業、移動新媒體對於傳統紙媒、共享單車對於傳統的自行車銷售店、網路慕課對於普通高校教師……如同張師傅這樣的底層從業者,進一步被邊緣化是無可避免的。
中國的精英篤信,科技是第一發展力。但有沒想過,科技也是第一破壞力。它帶來的時代進步不能被否定,但對既有社會制度的衝擊,也是暴風驟雨的。底層民眾的利益,誰來保證?對於抗風險能力不高、知識儲備不足、年齡偏大的張師傅,又能怎麼應對?
▍二
最近,也有媒體報道,在不少城市,共享單車遭到了人為的破壞。有評論稱,這是國民素質的鏡子,破壞緣於素質低。但經媒體深入挖掘,發現事情沒這麼簡單。誠然,有道德低下者將單車據為己用,但刻意破壞的,更多是被共享單車砸了飯碗的群體——如張師傅這類依靠修、賣單車為生的個體經營者、摩的司機、計程車司機等。他們是最有理由將憤恨發泄在共享單車上的一群人。
在19世紀初期,就有工人破壞機器的「盧德運動」。由於新技術、新設備的出現,提升了生產效率,同時也減少了對人力的依賴,造成大量工人失業。於是,工人就把憤恨發泄到了機器上,逐漸形成了席捲英倫、甚至歐洲大陸的盧德運動。傳說中的「盧德王」是他們的精神偶像,並成為了最早期的工人運動。
破壞共享單車,我更傾向認為是一種最新形態的盧德運動。這是某類社會底層勞動者的不滿,是他們被傷害後的自然反應。正如英國的產業工人,一開始並沒有把矛頭指向資本家,因此極其就成為了他們復仇的對象。而中國的摩的司機、修車師傅,也找不著共享單車的CEO,只能對著無辜的「小紅」、「小黃」開刀。這就能夠解釋,為什麼共享單車頻頻遭遇毒手,這背後絕非素質問題那麼簡單。
這個問題暴露的,實質上是一種社會情緒。這種情緒無從表達,但是我們感受得到。在這個互聯網飛速發展的時代,已經有人被甩在後面了。他們趕不上變化的步伐,在無奈中躊躇。他們就像200年前的盧德分子一樣,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行動,對新出現的各種事物進行破壞,發泄自己的不滿。如果時代按照這樣的節奏狂奔下去,那麼反彈將會更大,破壞的就不止共享單車這麼簡單了。
對於因仇恨而破壞共享單車的底層民眾,我更多的是同情。他們太脆弱了,幾輛共享單車就能將他們逼到絕路。如果我們忽視這些民眾的情緒,那是非常危險的。因為19世紀的盧德運動,經過20年的發酵,最終發展成了歐洲1848年革命風暴。若是把歷史畫卷再拉長一點:那一年,是《共產黨宣言》的誕生之年,由此,拉開了長達兩個世紀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序章。
▍三
從發展主義的觀點上看,社會是不斷往前發展的,科技是第一生產力。一次工業革命,就能推動社會大幅發展,生產率極大提高。但是從保守主義的觀點來看,由於社會的發展,科技的進步,必然導致新階層出現,與舊階層叫板、分肥。如果這種對立進一步激化,那麼出現暴力事件也不可避免。從社會的穩定性而言,「進步」反而孕育著風險。
讓我們重讀歷史,就能知道,在第一次科技革命之後,歐洲的資產階級革命就此拉開帷幕。新興的資產階級與傳統的舊勢力——國王、教會、貴族、騎士階層進行了一番暴力對決,最後以前者的獲勝告終,同時也血流成河。而第二次科技革命之後,隨之就是國際格局的變化,以至於世界大戰的爆發。科技革命之後,跟隨著就是社會動蕩,誰敢說,這兩者之間沒有邏輯聯繫?
這次互聯網革命(或許算是第三次科技革命吧),同樣是造就了一批新貴,一批年輕的億萬富翁,但同時也造就了數以萬計的失意者。與之前的科技革命相類似,有些人走上了快車道,但更多人已經證實跟不上時代了。
網路上,一直有「淘寶不死、國難不已」的說法。有人將實體店的式微,歸咎於淘寶的出現。這些言論在近期有升溫的趨勢。
有一位網友這樣分析:
「如果機器大大提高了生產率,又沒有相對的保障制度的話,會有大部分人失業,而失業的人沒有飯吃了,這是會出亂子的,這是人性。大部失業的人沒錢買東西了,那麼機器生產出來的東西也賣不出去。」
「淘寶把中間環節砍掉了,而中間這些人本來可以在商品的流通中吃一口飯的,而現在沒有了,這部分人失業了。太透明的東西有時候很好,但有時候也不好。如果沒有相對的制度出台限制的話,淘寶真的是災難。看東西把一個國家整體來看,不要只看眼前。你沒有給錢別人賺,那麼別人也就沒有錢給你賺了。」
恨淘寶,也是一種盧德主義式的情緒,跟張師傅等人恨共享單車是一個道理。只是,淘寶沒有一個「東西」給實體店主來砸,他們也不敢跑到杭州去圍攻阿里巴巴。但是,這種情緒是真真切切的。很多新事物,它的出現或許能帶來某些便利,但更可能是堵住了某些人的財路。
不要說社會底層民眾,很多高學歷、高收入的階層也遭到了新技術的挑戰。打個比方,現在人工智慧技術逐漸成熟,機器人能寫稿了,報社記者誰不緊張?又說,谷歌翻譯的水平馬上就要比真人翻譯更準確了,翻譯人員誰不彷徨?這樣一來,很多傳統行業,都遭到了顛覆,哪怕是精英,也會面臨下崗。最近媒體熱炒的「中產階級焦慮症」,不僅是因為房價,也是因為新技術帶來的恐慌。面對一個不確定的未來,他們很可能會遭遇失業,從而從原有的階層滑落。被不安全感所驅動的他們,會不會也加入盧德運動的大軍呢?
我非常擔憂,技術的進步,會進一步削減人的尊嚴。正如很多科幻小說中描述的那樣,很多人將成為「無價值之人」,因為他們會做的東西,機器都能做得更好。當代新盧德運動的一位極端人士希爾多·卡辛斯基(Theodore Kaczynski),曾在他的宣言《工業社會及其未來》中寫道:「工業化時代的人類,如果不是直接被高智能化的機器控制,就是被機器背後的少數精英所控制。如果是前者,那麼就是人類親手製造出自己的剋星;如果是後者,那就意味著工業化社會的機器終端,只掌握在少數精英的手中。」
《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的作者、歷史學家赫拉利認為,歷史上每個物質取得突破的關頭,人類的生活質量反而變得更差。「機器未必會奴役人類……但真正的危險其實是,機器把人類變得無用了。」赫拉利說。同時,他更憂慮的是,一小部分特權階層將可以藉助科學技術不斷更新自身,操控基因,甚至實現人腦與計算機互聯,獲得一種不死的狀態……
今日,我們逐漸看清這場互聯網革命的真相——雖然它看似充滿機遇,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最後的真正贏家只有少數。而更多人,將淪為陪跑者。
從整個社會結構而言,改變已經發生,秩序已經顛覆,這一切都將成為未知的變數,影響著可能發生的社會變遷。30年之後,我們將面對一個怎樣的社會?人類是否已經成為技術的奴隸?或是憤怒的新盧德分子?某個由不滿產生的「幽靈」,是否又會徘徊在太平洋上空?
*在本文快要寫完之時,我看到了一組報道,是說天津近郊一個盛產自行車的小鎮,因為共享單車大訂單的到來,而重新變得繁榮起來。那幾家一度沒落的自行車廠突然有了暴富的機會。確實,當機遇垂青你之時,來錢是那麼容易。但是,能吃到這塊蛋糕的,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是沒那麼幸運的。他們只能焦慮地觀望。
【作者簡介】
馬立明|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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