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此生，你我能夠好好告別

　　73

　　煙紙店

　　故事本該

　　英勇且美好

Story

　　我希望你想到我，

　　會感到幸福，

　　嘴角會微笑，

　　想到和媽媽爸爸度過的每一天都沒有浪費，

　　想到做我們的孩子不覺得後悔，

　　想到每一個昨天都有好好地跟父母說晚安——

　　即使離開也做過了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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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女兒Hima七個月了，已經是個愛笑的小胖子。冬天的晚上，家人圍坐在一起，婆婆開心地逗著她，不時就會說：

　　她爸爸小時候也是這樣笑的，她爸爸這麼大的時候也喜歡聽這個聲音，呀呀，你看皺起眉頭的樣子，真的和她爸爸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我抱著她，忽然有點嫉妒，有點難過。

　　我也想聽媽媽說我小時候的樣子。

　　可是沒人能告訴我。外婆年紀太大了，回憶越來越模糊。父親只記得我嬰童時期的大事，問不出細節，現在，單身了五六年的他忙著再婚的事，我不想也不願打擾。

　　那些關於小嬰兒的最瑣碎、最柔弱的記憶，只有母親才能清楚地告訴你。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模糊的記憶里，媽媽曾經說過我出生時候的事。

　　在恰卜恰鎮上的醫院，大年裡的一天，小鎮上的人全放假，八斤半的新生兒導致產婦難產大出血，醫院血不夠。

　　高原正月里的風雪夜，外婆和爸爸敲開鎮上一間破土坯房，硬把一個醉鬼拽到醫院——小鎮上唯一一個賣血的人，把瀕臨死亡的媽媽救出鬼門關。

　　我看過一張我百天時候的照片，一個臃腫的鄉下胖娃娃，旁邊是體重只有八十斤的媽媽，所有人都說，那是他們見過的最瘦的產婦。

　　我小時候丑極了，因為太胖，肉把所有的五官都淹沒了，表情也難看，來看月子的親戚只能誇孩子胖，沒有一個人能說一句可愛。可是媽媽毫不在意，她驕傲地愛著我。後來她告訴我：「就算沒有一個人喜歡也有媽媽喜歡你，不用怕。」

　　可是年少的我不愛聽這些往事，我嫌棄小時候又丑又土的自己，覺得媽媽的喜歡有什麼稀罕啊，我想的是要外面世界裡的陌生人都喜歡我啊。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老舍說：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

　　沒有母親的人，強迫著自己收起了撒嬌的本能，就像學步的幼童摔倒了，看到有母親在，一定會哇哇哭，而今摔得頭破血流，也只得默默爬起，自己清理傷口繼續前行。

　　沒有母親的人，學著做母親，是何等的笨拙、忐忑、焦慮、多疑、手足無措，有母親的人不會懂。

　　多年以後，我躺在產床上感受宮縮的時候，很想問問媽媽她當時是不是這種疼，肯定比我感受到的要痛一百倍吧？

　　等麻醉師溫柔地給我上了無痛，我又很想讓媽媽知道，今天我生孩子的條件有多好，你的女婿就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如果你在的話應該也就不擔心了吧，或者你早就把他趕跑了，正緊張地坐在我身邊呢。

　　漫長的等待後還是被推進手術室剖宮產的路上，真想跟媽媽抱怨啊，早知道就不白挨順產的痛了呀，如果當年小鎮醫院迅速給做了剖腹產，媽媽可能就不會那麼危險吧。

　　胡思亂想中女兒被捉出來了，體重六斤四兩，看見她的第一眼，並沒有多感動多欣慰，第一個念頭是：這和媽媽看見我的第一眼是同樣的感覺嗎？

　　生完孩子選擇了母乳餵養，結果母乳卻嚴重不足，最要命是，嬰兒每一口吮吸都會令全身的器官疼到冒冷汗，而且還讓人昏昏欲睡無精打采。她吃不到東西餓得哇哇大哭，更讓我迷惘自責沮喪無助。

　　我想起媽媽生我的時候似乎也是母乳不足的，我吃奶的時候，也令她這樣痛苦嗎？後來好一些了嗎？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等到小孩生出來，養育才是最大的麻煩。真的有好多問題想問媽媽，並不是尋求正確答案，相信那時候的她並不比現在的我懂更多，我只是想告訴她——媽媽，我體驗到了你的全部感受。

　　媽媽離開後的第二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看到我泣不成聲，「人生就是不斷地放下，最令人難過的，就是沒有好好道別。」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失去母親的話，看到這句話還會不會這麼難過，可能根本不懂這句話的含義吧，寧願不懂。

　　媽媽古道熱腸，忠義豪爽，積善無數，誰也想不到會驟然病發猝死於盛年。毫無徵兆，迅速消逝，沒有遺言。

　　媽媽離去後的許多個日子裡，我反覆回憶和她見過的最後一面，和她最後一次吃飯，苦苦追想最後一次她來上海探我，離去的時候我有沒有去機場送別。

　　最可怕的事是隨著時間流逝，記憶的面目開始模糊不清，我努力保存媽媽的物件，以為能留住一些體溫和想念。可是當某一天我翻出她的手機，發現久未使用的電池漏液破壞了整個手機再也無法開機時，我為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已，拚命捶自己的頭，想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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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十七歲離開父母，北京求學，上海工作，很少回家，橫衝直撞，魯莽急躁，總想博得全世界的歡心。

　　無數次媽媽的電話在忙碌的時候變成未接來電，無數次回答「我在錄像」「我在採訪」「我在應酬」「晚點打給你」，晚點之後又忘記了打回去的承諾；無數次自我安慰「媽媽知道我在忙重要的事情不會介意」「我只要發展好媽媽就會開心的」。

　　曾經約定過等媽媽退休以後，等我掙到足夠的假期和錢，我們就去好多又遠又美的地方旅行，誰也不知道這理所應當的願望，是上天沒有給你準備的。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回憶里只剩我開著小小的車子載著媽媽，最遠去到蘇州，慕名吃到難吃的老字號，兩個人齊聲後悔選錯飯店，成了唯一我帶著媽媽旅行的場景。

　　如果我知道命中注定二十六歲這年會失去媽媽，我一定不會遠行，一定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媽媽的電話，一定會想盡辦法和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玩一次，一定會花二十六年全部的時間好好道別。

　　後來去看望友人癌症晚期的父親時，我說你比我幸運，離開的時候痛苦都是一樣的，可至少你們還有時間從容地道別。

　　後來實習生在我身邊摁掉她媽媽的電話時，我急哭了，我說你不能不接媽媽的電話，沒有哪一樁工作比媽媽的電話重要，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和媽媽的最後一通電話。

　　實習生被我這麼不吉利的話嚇懵了，可事實就是這樣，離別沒有來臨的時候，你總以為自己還有時間道別。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記憶中似乎也曾有過隱隱的道別。

　　08年汶川地震的時候，我跑去了汶川水磨鎮做義工，沒敢告訴媽媽，在四川接到媽媽電話，「你在哪？你家裡電話怎麼沒人接？」我撒謊說就在上海，然後問她在哪，媽媽回答，就照常上班，互相叮囑安全後掛斷。

　　結果在賑災物資發放點，碰到了媽媽和同事們開來的醫療車，才知道兩個人都騙了對方。媽媽罵了我一頓後，帶著我繼續往青川和北川去發帳篷。

　　往東河口去的一路上餘震不斷，狹窄的蜀道不時出現路面滑坡和斷裂，要非常小心地繞避。左邊是懸崖，右邊是深峽，我們眼睜睜看到就在前面的車突然被山上滾落下來的巨石砸中，裡面的人當場死亡。

　　我連日沒睡覺頭很暈，月經來肚子也很痛，趴在媽媽腿上，一隻手被媽媽緊緊握住。外面是死亡和危險的氣息，車裡的人都高度警覺不說話。

　　非常安靜的時刻，我忽然感覺很安寧，我心裡想，如果現在死了，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已經見過這個世界的好多好東西了，生命的最後一刻我和媽媽在一起，我很幸福。

　　我抬起頭來小聲告訴媽媽，媽媽又罵了我一頓，把我的腦袋塞回去趴好。下了車以後，她給我一個紙條，寫著一張銀行卡的密碼。原來我們都為可能遇到的別離做了準備。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第二次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是遇見我丈夫以後。

　　戀愛中的第一次旅行，在塞席爾回來的飛機上，遭遇了巨大的強氣流，整架飛機的人都在慌亂，而我心裡想，如果在此刻死去也是滿足的，我已經得到過一個很好很好的愛人，一起看過很美很美的風景，沒有遺憾。

　　遺憾的只是不能再跟媽媽分享這種心情了。

　　但是前不久，帶六個月大的女兒度假，再次遇到飛機誇張的機械故障時，我心裡想的是：

　　我們絕不能在此刻死去，你還沒看到過這個世界有多精彩，你還沒回過草原抱過小羊，我還沒給你辦過有小丑有公主的生日，你還沒嘗過冰激凌的滋味，我還沒聽你說過你喜歡的男生的樣子，很多很多事情還沒發生，而重要的是——你我還沒有好好道別。

　　女兒現在還太小，我想，等她懂事以後，要教給她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學會好好道別。

　　即使再安穩的盛世，在母親的眼裡也危機四伏、兵荒馬亂。我們警惕地盯著一切可能會傷害孩子的微小的隱患，同時披荊斬棘帶孩子去發現世上的甜美，頭頂灰穹為她描繪藍天的樣子，手持長矛化身打不死的勇士。

　　但即使這樣，你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每每讀到離奇可怖的社會新聞，都神經質地緊張，然後開始胡思亂想，凝視自己懷抱里熟睡的小嬰兒，害怕毫無預兆的離別。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如果我先死了怎麼辦？你會不會有足夠幸運被可靠的人收養，能不能心無陰影地健康長大？還是會顛沛流離，遭人欺辱？

　　我能不能地下有知，化為金剛厲鬼，永世不願超生，保護在你的左右？抑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孤單單的你在無助的人世上受苦受屈？

　　如果你先死了怎麼辦？飛來橫禍、無良壞人、照料者的疏忽、放學路上的意外、青春期的冒險......

　　處處都令母親膽戰心驚。

　　我怎麼面對你空蕩蕩的小床，奶香和尿布味混合的小衣裳？我是不是會懊悔抓狂自責絕望，想隨你而去？縱使手捧水晶小心翼翼前行，也怕上帝一失手打碎我最珍貴的所有。

　　然而佛法說一切都是無常。生者必死，聚者必散。蒙田說：「地球的任何地方，死亡都找得到我們，即使我們就像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不停掉頭設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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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你我有緣相見，你我終有一別。

　　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延長別離之前的時間，或者說是祈禱吧。不知道命運為我們安排了多久的緣分，也不知道我們最終將迎來怎樣的分別。

　　我不希望你長大以後的某一天，像我一樣，忽然淚流滿面。

　　我希望你想到我，會感到幸福，嘴角會微笑，想到和媽媽爸爸度過的每一天都沒有浪費，想到做我們的孩子不覺得後悔，想到每一個昨天都有好好地跟父母說晚安——即使離開也做過了道別。

　　你要學會和食物好好道別，如果你吃到一餐特別好吃的飯，一定要放下手機，細細地品嘗，也許下一次想來吃，已經換了廚師，食材錯了季節，再也吃不到了；

　　你要學會和風景好好道別，世上的美景未必長存，就像馬爾他已經消失的藍窗，就像曾經世外桃源如今擁擠不堪的一些小鎮；

　　希望你能夠和愛的人好好道別，珍惜眼前已經得到的愛，真誠地對不想接受的愛說感謝，但是不要無視它；

　　希望你能夠和熟悉的東西、熟悉的人好好道別，這些都是你以為最不會離開、然而最容易在你生命中戛然而止的。

　　每一天的開始，都意味著離分開又近了一天。你沖我傻笑和大哭的每一分鐘，都在我們相處的規定額度里，被毫不留情地扣除。

　　然而只要做好了道別，就讓我們坦然地走向分別吧，因為留下來的那個人，還有存得滿滿的記憶。

　　▲義大利畫家Pino Daeni油畫作品

　　《久保與二弦琴》里，失去了母親的久保說：

　　「你以為我所愛的一切都消失了，我認識的一切都被帶走了，不，都在我的記憶里，記憶是最強大的魔法，記憶讓我們強大到，你不能企及的高度，這些都是我們愛和遺失的記憶，如果我們在心中，保存好他們的故事，你就永遠不能從我們身邊奪走他們。」

　　佛教講輪迴，肉身腐朽消亡，靈魂生生不息，一期生命結束之後，有情會隨著業力流轉於六道。

　　我捧著女兒的臉，細細地尋找和媽媽相似的地方，也許我和母親未盡的母女緣會從這一世開始呢？寧願相信。這一生，好好地和你道別，我已經準備好，和你微笑地說再見。

　　▲作者格桑與女兒Hi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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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大人，您好嗎？

　　昨晚我在杉樹的枝頭邊，看到了一顆明亮的星星。

　　星星凝視著我，就像媽媽一樣，

　　非常的溫柔。

　　我對星星說：

　　不能沮喪哦，（因為我）是男孩子。

　　如果寂寞的話，我再來找你說話……

　　什麼時候呢？大概…吧。

　　就寫到這裡吧，期待您的回信，母親大人。

　　——《聰明的一休》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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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格桑：藏族，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做過還沒出道就過氣了的主持人，演過播不出來的電視劇。現為媒體民工，兩條狗的主人，另外的身份是策展人和唐卡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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