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騙子、性工作者，你關注過這些邊緣人嗎？

這篇文章有點長，但值得你花點時間閱讀

因為這是中國拍得最好的獨立紀錄片

蟬主最近重翻了一本書——

《我在底層的生活》

這位美國女作家芭芭拉，為了體驗底層人民的生活，選擇在6個不同的城市打工，做過服務員、看護助手等各種底層工作。最後她得出一個結論：

底層人民的日子真他媽苦逼！

而且這種苦逼生活是就算你再怎麼努力工作，都無法改變的。

突然蟬主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一部紀錄片，

《算命》

Fortune Teller

過了八年，在豆瓣上顯示看過的人一萬都不到，對於文藝青年聚集地的豆瓣來說，這部紀錄片的觀影量實在有點低。

片子評分8.9，這個評分在這種小眾紀錄片里已經非常了得了。

網友對片子的評價也都不錯。

中國獨立紀錄片界太牛逼了

這是一部真實記錄社會底層小人物摸爬滾打的紀錄片，主角自然是下九流的人物，江湖騙子和妓女。

與別的紀錄片不同的是，《算命》沒有按照人物故事的發展去記錄，而是用古代小說的章回體的形式講故事，每一回都有一個標題，格外的有古風，更像是在天橋底下拍板說書，江湖氣十足。

神機妙算曆百程

對算命先生歷百程來說，要算命，就要信命。所以他每天清晨起床就算是憋著泡尿，也要先把各路神仙感謝個遍，口中念念有詞：「南無阿彌佗佛。」

歷百程是個殘疾人，走路要靠拐杖。雖然身子不行，腦子卻很靈光，算命時候眼露精光，賊眉鼠眼，什麼都能說的頭頭是道，令人信服。

「從名字上一看，我就知道你是孤單命」

」對對對對，我是孤單命「

除了高超的語言技巧，歷百程也善於揣摩顧客的心理。

碰上自己「編」不出來答案的問題時，就跟他們玩兒心理戰術，模稜兩可的回答，就能讓急於知道答案的顧客點頭稱是。

作為江湖術士的基本生存技能，能言善道，口若懸河就是他最基本的吃飯本事，而走著韻腳平仄的判詞，目的就是讓你聽不懂，而且還能讓你覺得說的對。

所以也有點小名聲，時不時就有人來找他算兩卦。

就算有名聲，他日子過得還是很苦逼，只要是遇到「掃黃打非」的，他的算命攤就是第一個主要目標。偶爾碰上「清掃」的，也會因為自己腿腳不好跑不利索，三下五除二的就能讓城管把窩給端了。

雖然歷百程知道算命是違法，但這是營生，為了賺口飯錢，他還是過的跟過街老鼠一樣的日子，每一次的「清掃」都能夠讓這個本來就難以支撐的小家遭到重創，他面對這樣的情況，也只能沒辦法。

130塊買來的媳婦

就算是窮，但歷百程還有個媳婦兒，是他花了130塊錢買來的。用歷百程的話來說，這個媳婦聾啞傻殘四樣佔全了。

至於為什麼要買她，歷百程說：「當年我42了，她45。聽說家裡人對她不好，（東北的）冬天睡在外面的小棚子里，跟個動物似的。我瞧著這傻人沒家，乾脆我倆湊一塊兒得了。」

這一湊，就湊了14年。

歷百程的媳婦兒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石珍珠。但在算命的歷百程看來，這名字不吉祥。但從打娘胎里就殘疾了的石珍珠來說，名字再好也沒用。

珍珠雖然痴傻，但和歷百程兩個人相依為命的這些年，她免去了冬天睡棚子的罪，不會做飯洗衣，這些事兒都由歷百程來做，也算是享了些福。

除了家務事，歷百程還要照顧石珍珠的飲食起居，給她扎頭髮，不讓她出去撿衣服。問到他為什麼要對石珍珠這樣的人百般照顧時，他說：自己就這條件，沒資格挑別人。

「貧不擇妻，寒不擇衣，慌不擇路」

就是這麼一個窮苦的算命先生，說到年輕的時候去找小姐，還能不亦樂乎的說起當時怎麼跟小姐親嘴，再抱怨現在跟往年不同，幹完事兒都不親嘴了。

導演問他，那你找那女人（石珍珠）弄的了嗎？歷百程一副聽到笑話的表情看著他：「弄不了我收石珍珠幹什麼？」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人都是受自己的利益驅使，所以歷百程會為了自己的目的去買一個痴傻女人，覺得不可原諒嗎？

還是說寧願讓石珍珠在零下幾十度的冬天裡活活凍死？

初衷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生理需求，畢竟出去找個小姐還要花幾十塊錢。但處了14年之後，歷百程也不忍心撇開石珍珠，有個伴總比沒伴好。

說出自己真心話的歷百程，才看得出來是一個鮮活的人了。因為歸根到底他就是一個苟且在社會底層螻蟻一般的俗人，說不出來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活的就是慾望。

各懷心事的妓女

來找歷百程算命的多是特殊服務行業的從業人員。對她們來說，歷百程雖不是神，但至少能幫她們破個災求個順當。

被歷百程算出是「孤單命」的唐小雁是個叱吒業界的媽媽桑，也是一個有故事的女青年。

年輕的時候「很傻很天真」，在17歲的時候，她就曾被一個黑社會老大強姦未遂。

後來還有一次是去跳舞喝多了，碰上一個衣冠楚楚的禽獸說是送她回家，但回到家之後，卻被那男的用刀架脖子上強姦了她。

後來唐小雁喝醉酒，斷斷續續又重複地講了這些過去，她說自己很孤獨，需要安全感。

對於男人，她極其的不信任。她只能自己保護自己，她能操著棍子把無賴腦袋打得縫五針，能走偏門賺得盆滿缽滿，能跟混黑社會的撂著黑話。

唐小雁還是認了個乾女兒，因為她需要人來養老，照顧自己的下半生。

可能註定是婊子無情，唐小雁最後被自己的乾女兒出賣，進了局子，連自己的乾女兒也不能信，她註定與希冀的安定生活無緣。

歷百程算出唐小雁是孤單命，要化解就要改名字。唐小雁認真寫好新名字放到老家供著，祈求自己能夠獲得幸福，但幸福從未找上門來。

第二個來找歷百程算命的尤小雲也是個小姐。

她沒有唐小雁那種雷厲風行的范兒，她來找歷百程，只是想知道自己在年前能不能辦成那件「大事」。

她的大事，就是把監獄裡的老公贖出來，所以為了籌錢淪落風塵成了小姐，除了躲掃黃，還要應付前來「辦事」的男人。

跟人做一次一百，再分老闆30塊。尤小雲算了一筆賬，如果自己能一直干到年關，除去休息日還有60天，救老公的錢是能攢夠的。

歷百程算出尤小雲沒有大災大難，但是生活的不如意會接二連三。

對於尤小雲來說，多大的苦難自己都能抗住，打碎牙也能往肚子里咽，只要能將老公從監獄裡救出來。

不會的那些事兒，自己就慢慢學唄。

生活還要繼續啊

歷百程回老家的時候，碰上曾經一塊兒工作的老夥計們，上來打招呼就是一句：

「老歷，來了啊，馬千死了。」

生死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但是事故怎麼處理，有沒有賠償，誰管呢？

他們就跟馬路上的灰一樣，風一吹，沒了就沒了。

這些餓了就要飯，困了就躺馬路上的乞丐們，過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

為了解決生理需求，他們還是會花乞討來的二三十塊錢去找小姐，但都沒人肯干。

沒地兒解決還要逼叨叨吐槽個不停，說什麼老娘兒們要的錢太多，花那些錢不值當。

對於歷百程來說，他還是得生活。要生活就要賺點錢，碰上路上辦喪事的過去給人家念叨兩句，人家給5塊錢就把他打發走。

財運怎樣才能旺？在一個算命的眼裡，「運」一定是寄托在某樣東西上的。

石珍珠的頭髮就是自己的財運來源，所以他不給石珍珠剪頭髮，還振振有詞：「愛發如愛身。」

而石珍珠剪了頭髮之後，自己的財運就不行了。

其實他的生活這麼多年以來都是那樣，財運好轉能好到哪兒？衣服照樣是撿的，洗手的水照樣是黑的，石珍珠照樣只會整天傻笑。

所以歷百程便帶上石珍珠，去集市上擺個算命攤子等運氣來，周圍的都是跟他一樣的算命先生，在這兒他不用擔心會有人來掀他的攤子。

他希望能在這個萬物復甦的春季讓一切都好轉起來。

石珍珠也被裹上「活佛」的布條，繼續傻呵呵地扮著活佛。但歷百程這一趟到底也才賺了百十來塊，他希冀的春天終究沒有來到。

這就是屬於他們的現實，生活還是要繼續，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時來運轉了呢。

真是讓人唏噓。

片子到這裡就結束了，沒有皆大歡喜的狗血結局，留下的只有五味雜陳的思考。

《算命》呈現了在社會底層生活的殘障和邊緣人的生活百態，不加美化和粉飾，他們對「命」的堅信不疑，隻言片語就顯露了出來。

他們看上去愚昧又無知，對所謂的「命定」充滿了執念。

到底是他們本身的不求上進讓他們只能苟且存活，還是他們已經被我們這個社會絕對排除，成了無關緊要甚至被唾棄的存在？

片子告訴我們，是當下社會的「現實」。

是明明設的殘聯卻還要讓殘疾人爬上三層的樓梯。

是歷百程理直氣壯想拿低保維持生活結果碰了一鼻子灰的處境。

是殘聯的辦公室人員沒有因為攝影機拍攝就笑臉盈盈給他補助的「本分」。

理想和現實的差距總是有的。

即便有一些對生活困難人群的補助政策，但補助也沒那麼容易拿到手，雖然這點錢已經足夠讓他們生活的稍微滋潤點。

就像那些乞丐們想解決生理問題，卻連暗門子都搬走了。

導演徐童是中國當代最重要的獨立導演，他關注的都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們，

拍攝的紀錄片《麥收》《老唐頭》跟《算命》是「遊民三部曲，都是反映的掙扎在社會底層人們的生活。

雖然每一部評分都很高，但他的作品完整版卻很少能在國內公映。

因為他的鏡頭對準的都是那些乞丐、性工作者、算命先生這些遊走在社會底層的卑微小人物們。

《算命》在不同的社會背景中，展現了不同人物顛沛流離的人生。徐童希望能夠通過這些影像的記錄，讓這些「隱形人」浮出社會。

徐童

為了能夠真實記錄這些人的生活，徐童選擇跟他們成為朋友，甚至吃住都在一起，主動融入他們的生活，所以才能展現出更真實的拍攝結果。

歷百程為徐童準備了碗筷

「如果沒有那些人慷慨坦然地貢獻了自己的生活，

我將永遠蒙羞於紀錄片無休止的道德譴責，

也無法跨越紀錄片原罪的深淵。」

「算命」是中國社會特有的一種現象，徐童借歷百程這個算命先生將所有人聯繫在了一起。哪些人來算命，為什麼要算命，算出來了什麼命，他們的命運真的改變了嗎？

並沒有。

前來算命的人都備受生活摧殘，無力改變現狀，歷百程是他們迷茫生活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來求他們眼中的「神運算元」為他們指條明路，或者給張符保佑諸事平安，一切順利。

但縱使歷百程巧舌如簧，他終歸不是神靈，沒有操控萬物命運的能力。他都沒法算出自己的命，還要去找菩薩保佑。

在問到徐童為什麼要選取歷百程唐小雁這些人來記錄的時候，

徐童說：「他們是我眼裡的江湖。」

導演用冷靜的鏡頭語言描述著這些江湖兒女身上的艱澀與辛酸，但這些故事在殘酷之餘也透露著一絲溫情。

歷百程一生給別人算命，自己的命途一直坎坷，終生飄零，得不到穩定的生活，但他還有個石珍珠。

唐小雁和尤小雲做著人們眼裡的「下九流行當，」但她們有自己的目標。

職業不光彩不代表她們就是骯髒的，她們也沒有興趣去改變外界對自己的看法。

還有算命算出跟女人八字不合要分手的煤礦工人，為了不跟老婆離婚能繼續過日子，前來求張保婚姻符的丈夫，似乎一張符就能挽救破碎的婚姻。

你說他們窮是因為不上進，因為生活是要靠自己爭取。

但那些在社會底層生存的人，被生活壓迫到了那個份上，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命」上。

歸根到底，他們真正渴求的不是聽算命先生的建議如何讓命數變好，而是從他那兒得到一點生活的勇氣，讓自己不再擔心未知的將來。

值得一說的是，片子中的唐小雁雖然是個充滿戾氣的媽媽桑，但跟徐童成了好哥們。在唐小雁被乾女兒舉報入獄的時候，徐童湊了7萬塊保出了唐小雁。

之後唐小雁跟著徐童參加了大大小小的電影展映，還成了徐童另一部紀錄片《挖眼睛》的製片人。

上《鏘鏘三人行》（20130610期）的時候也毫不怯場，還說自己是反面教材不要學她。

而其他人的境遇無從知曉，但毫無疑問的是，無論是唐小雁還是歷百程一行人，他們就像野草一樣，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生長。

對他們而言，只要活著，就會想繼續活下去。死再簡單不過，但終究「好死不如賴活著」。

就像歷百程說的：「沒樂趣就不活了，這話說的，太無情了。」

諷刺的是，歷百程算的是命，來找他的那些人算的也是命。算命算命，不就是為了一勞永逸遵循老天爺對自己的安排嗎？

但他們卻都像打不死的小強，仍然在苦難生活的罅隙里求生。因為他們都明白，算命只是一個安慰，對於未知的一顆定心丸。

所以才會發出一聲：「這都是命啊！」的嘆息。

如今社會上對於這些底層窮人設置的「罪惡論」，讓他們變成了十惡不赦窮死活該的罪人。

仗著自己窮就伸手要飯，自己殘疾就可以在街道邊擺個破音箱等著收錢，窮就可以去大搖大擺吃霸王餐當無賴，他們窮活該，誰讓他們不努力？

窮當真是因為不努力嗎？未免太絕對了。

歷百程家裡兄弟四個，都是殘疾，他打小就殘了。唐小雁沒受過教育，被人強姦，從事特殊服務行業賺錢多，能養活自己。而做小姐的尤小雲，為了救自己男人必須得去忍。

至於那些留宿街頭的乞丐們，他們沒有房子，沒本事，娶不著媳婦，餓了就只能去要飯，因為他們沒有正常的家庭和工作。

他們知道自己得不到正常生活，所以也就不再去奢望改變，這種想法已經根深蒂固，逐漸成為了他們堅信的命運。

其實誰又比誰更高貴，芸芸眾生都有自己的活法。

他們只是盤踞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中的很小一部分，透露著每個行業不為人知的心酸。不了解的時候罵著他們只會白日做夢可恥活該，看了之後又覺得命運無常可悲可憐。

表面上看，他們迷信神明，愚蠢盲目，但實際上，他們活得比誰都清醒，比誰都頑強。

因為算命只為求個心理安慰，他們比我們更清楚日子無論怎樣還是得過下去，惶恐不安沒有用，生活不是你罵兩句媽就能給你好臉的。

徐童用一句話就總結了芸芸眾生的所謂命運：

算不盡芸芸眾生微賤命

回頭看五味雜陳奈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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