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是憑什麼當上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的

上海中國畫院美術館舉辦的《開宗明義第一章——上海中國畫院系列文獻展》中，展出了60年前上海中國畫院成立前後的許多文獻資料、照片、畫作等。展覽分為四個專題：建章立制、畫師隊伍、服務人民、正式成立，其中「建章立制」部分的近十張有關畫院院長、副院長等人選提名名單原件，引起了參觀者的極大好奇，拍照刷屏，引來圍觀。但此事大致的來龍去脈，卻少有人知道明了。

1956年6月1日，北京的葉恭綽、陳半丁等人在政協會議上，提出「繼承傳統、大膽創新、成立中國畫院」的建議，引起了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的重視，隨即在國務院工作會議上，通過了文化部在北京、上海兩地各成立一所中國畫院的方案，並由文化部的李長路協調和指導北京華君武、上海賴少其分別籌備此事。當時文化部已有上海中國畫院人事方面的內擬名單：院長是吳湖帆，副院長是賴少其、賀天健、傅抱石、潘天壽、陳秋草、唐雲、王個簃，秘書長塗克，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白蕉。何以吳湖帆會成為院長人選？據說是由於葉恭綽向北京有關部門及人士力薦的緣故。但目前尚未發現此方面的史料文字。至於傅抱石、潘天壽兩人出任副院長，可能當時有將來成立上海中國畫院江蘇分院和浙江分院的設想。當時的設想，北京、上海兩地的中國畫院直屬文化部管轄，所以它的院領導及聘任畫家要報文化部批准或備案。

同年6月25日，根據文化部的內擬名單，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名單產生，主任委員是賴少其，副主任委員吳湖帆、蕭岱（上海文化局藝術處副處長），委員中因賴少其建議而增加了復旦大學外文系教授、畫家、畫史學者伍蠡甫，秘書長塗克、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白蕉。其中賴、蕭、塗均為中共黨員，賴、塗也是陳毅部下，塗時任上海文化局美術處副處長。

8月3日，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正式成立。推選籌備委員會主任為賴少其，委員有唐雲、潘天壽、王個簃、謝稚柳、劉海粟、伍蠡甫、吳湖帆、傅抱石、賀天健、陳秋草、白蕉、汪東、沈尹默、塗克，共計十五人。委員中新增加了謝稚柳、劉海粟、沈尹默、汪東四人，但沒有了蕭岱。這份名單究竟是如何產生的？不得而知。但根據此次《開宗明義第一章》文獻展所公布的資料來看，上述十五人應該均有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副院長的提名權和被選舉權。也就是說，院長與副院長即在上述十五人中產生。

9月8日，上海中國畫院籌備委員會召開全體委員大會，塗克代表文化局宣布畫院籌備委員會委員及第一批畫師及助理畫師名單，共計五十六人。其中有李秋君、吳青霞、周鍊霞、陳佩秋、陳小翠、侯碧漪、陸小曼、龐左玉等九名女畫家。9月10日，籌備委員會發布院長、副院長、院務委員會人員名單（草案），即此次文獻展中的鉛字列印件名單。院長吳湖帆，副院長賴少其、傅抱石、賀天健、潘天壽。另外還公布秘書主任為白蕉、副秘書主任為富華。這其實是一份類似於今天所謂的公示名單，而非最終確認的正式名單。通俗點說，就是可以再進行重新推選的一份提名名單而已。此舉由此留下了後遺症，第二年由於「反右」運動而使得上海中國畫院成立「流產」。而北京中國畫院於1957年5月14日成立，齊白石任名譽院長，院長葉恭綽，副院長陳半丁、于非闇、徐燕孫，入院畫家由文化部直接聘任。

在此次「開宗明義第一章」中展出的吳湖帆、賀天健、唐雲、伍蠡甫、謝稚柳、劉海粟等人的院長、副院長人員提名原件，唐雲、謝稚柳、潘天壽、王個簃等人就提名賴少其為院長；劉海粟、伍蠡甫等提名吳湖帆為院長；陳秋草提名傅抱石為院長；吳湖帆提名賀天健為院長；而賀天健則提名沈尹默為院長，並且還附註寫道：「倘沈不就，請豐子愷擔任。」當時在院務委員會委員中，沒有一個人提名豐子愷為副院長，更不用說是提名院長人選了。賀天健此舉看似「荒誕」，實有些別具「深意」，他或許已經嗅覺到，吳湖帆將不可能會出任院長之職。

據說當時在第一批畫師與助理畫師中，也曾舉行過院長、副院長的不記名推選，絕大多數人均推選吳湖帆為院長。而當時推舉賴少其為院長者，絕對屬於「識時務者」，用上海話說是「拎得清」。而提名傅抱石、潘天壽等人為院長者，則頗有「砸場子」之嫌。

當時是誰試圖推翻或攪局文化部擬定的上海中國畫院院長、副院長人選名單？然後將此名單定為「草案」，讓眾人再進行一次「窩裡斗」。時任華東美術家協會黨組書記、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分會副主席的賴少其，應該排除。賴、吳兩人當時關係不錯。朱省齋當年在上海訪友和掃墓時，曾與吳湖帆一起拜訪過賴少其，三人相談甚歡。賴少其後來被調往安徽，主要就是他在上海時期主管美術界的「工作不力」所致。賀天健雖然因弟子楊石朗未經同意而拜吳湖帆為師，由此兩人曾產生恩怨，但賀應該無此政治能量去「阻擊」或推遲吳湖帆出任畫院院長一職，除非賀背後有比賴少其更大的官員在暗中面授機宜。吳湖帆當時是否已經聽到了什麼風聲，所以他在院長提名的名單中，即推舉賀天健為「院長」。

最終導致吳湖帆1956年落選上海中國畫院院長的真正原因是什麼？為什麼畫院籌委會上報給文化部的畫院院長、副院長、院務委員的名單，遲遲批不下來？在此期間究竟發生了哪些變故？因暫無確鑿證據，難下斷語。如容我個人推測，此事的幕後推手，或可能是當時主管上海文化、美術領域的宣傳部和文化局的某些高層官員。因為吳湖帆是一個在政治上有「污點」之人，他當年曾與汪偽政府中的許多高官詩酒流連，雅集唱和。就此一點而言，表兄黃炎培、摯友葉恭綽、知己賴少其等當時均已經無力為他「洗白」。所以，張大千在離開大陸後，就已經感覺到了吳湖帆後半生的這個致命「暗疾」，即寫信勸他儘快離開上海前往香港。

1957年「反右」以後，吳湖帆從此開始走下坡路，當年上海灘一代書畫宗師和鑒藏盟主，已經日趨被邊緣化。或許他內心深知，屬於他的那個風光年代已一去不復返，只是自己有所不甘心或一時難以接受罷了。在「反右」時期，吳湖帆雖然沉默而逆反，但絕不去迎合時勢而無辜傷害他人。而某些後來成為大畫家者，對同儕和同行的口誅筆伐，毫不留情，簡直是欲致人於死地而後快。在多年以後，他們的後人或友人試圖為之「洗白」，但當年刊登在報紙上的文字都依舊赫然在目。

1960年6月1日，上海中國畫院正式掛牌成立。院長為豐子愷，副院長賀天健、王個簃、湯增桐。湯是蘇北新四軍戲劇家，1959年調入畫院，出任黨組書記。據說豐子愷當時死活不肯擔任院長一職，他深知此乃是非之地，他既無能力，也無興趣去駕馭諸方「神聖」。後來經過有關人士的「三顧茅廬」後才勉強答應。豐氏其實是一個多方角逐和平衡之後的人選，他的象徵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另外，豐子愷時為全國政協委員、全國美協常務理事、上海市政協委員、上海市人大代表，並享受上海市委統戰部每月的糧、油、肉、糖等生活用品補貼。其他人不論在政治身份或生活待遇上，均無法與之相提並論。吳湖帆則被聘請為一名普通的畫師。當年擬定或內定的畫院院長、副院長等人選早已物是人非。就此最終的任命名單而言，賀天健無疑是最大的贏家，他笑到了最後。而最大的失意者，非吳湖帆莫屬。賴少其則可能無所謂，因為他是體制內人，進退去留，均由不得他自己決定。

上海中國畫院掛牌儀式必須要隆重舉行，由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柯慶施簽發了院長、副院長的任命書。全體畫院人員還合拍了一張紀念性質的「全家福」照片，那些面和心不和、各懷心思的畫家們，臉上竭力顯露出和諧、歡喜之色，有些人還寫了保證書、宣誓書，以表自己的赤膽之心。但是，他們中不管是得意者，還是失意者，都絕對沒有想到，僅僅六年之後，他們全都落入了萬劫不復的「文革」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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