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咨臣婺源訪書述略

1993年6月我在南昌學習，期間拜訪了省社聯研究員、《江西詩詞》主編胡迎建先生，他送了幾本書給我，其中有一本是他當時工作的江西省古籍整理編輯室編印的《江西古籍整理研究》第一輯，書中首篇為《四庫全書館江西采進書與禁毀書》，作者為王咨臣。編末又有他寫的《圖書是我的終身伴侶》一文，補白中還有他寫的題為《婺源文化館藏有明戶部尚書潘潢奏疏稿本，披讀一過，為書其後》的七律一首，因知他來過婺源訪書。讀他的《四庫全書館江西采進書與禁毀書》一文，見其中未涉及婺源。據我所知，入編《四庫全書》的婺源鄉賢著作甚眾，婺源雖舊屬安徽，但今已隸江西，我想此文理應將婺源收入《四庫全書》的著作篇目列入。於是我就此事聯繫了胡迎建先生，寫了《四庫全書館江西采進書續編——婺源入選書》一文寄去，隨在1994年編印的《江西古籍整理研究》第二輯「四庫全書研究」分欄中刊出，填補了婺源在江西古籍研究中的空白。

2008年7月中旬，我赴南昌參加省詩詞學會換屆會議，休會時得以認識王咨臣哲嗣王令策先生，談起乃父，知已去世，心中惋嘆。分手時，他囑我如發現他父親的作品即寄給他，要為王咨臣先生出書。去年6月下旬去南昌參加《江西對聯集成》編纂會議，會後訪迎建先生於省社科院，他送了我一本王令策編、王咨臣著《新風樓詩詞系年》一冊，其中有1959年（作者46歲）《婺源訪書吟》組詩62首，其中或詩題，或附註，記訪書始末及所獲甚詳，茲略述於下，俾縣人了解婺源古籍、文獻流失毀沒之大概。

1958年冬，中央文化部王冶秋局長來江西召開全國革命紀念館、地誌博物館館長會議，得知婺源民間藏書極富，恐遭毀損，指撥專款五千元與省文化局，由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搶救。時王咨臣先生任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因受命赴婺源訪書。1959年2月24日，他經景德鎮到婺源，先在縣文化館聽介紹情況，「婺源古有茅屋書聲響美稱，今聞藏書散佚殆盡，為悵然久之」。其實，婺源土改後雖然有門戶的讀書人家中的古籍大多遭厄，但此時民間藏書尚有不少，卻不為當時文化管理部門重視。

3月2日，他在中雲訪得明嘉靖九年國子監刊本《史記》，初有所獲，甚為得意，賦詩以記：明刻圖書監最良，字精紙白墨生香。遷公史筆昭千古，訪得如今喜若狂。其後，又得《江南名勝圖說》50開，中有「弘曆游江南時所建蘇杭行宮圖多幅」。（所到之處，均記以詩，限於篇幅，不一一錄出）繼又得到「辛亥革命史珍貴資料」——《同盟會婺源會員名冊》油印本。3日，於中雲又得清代王鴻緒手編《明史》竹紙清樣一本。

3月5日，於賦春訪得齊彥槐手書楹聯、字屏、家書等珍貴史跡。

3月11日到坑頭，得潘之駿籌辦團練（抵抗太平軍的地方武裝衛隊）札文數道。次日又得清乾隆丙寅（1746）玉森堂刻本《桃溪潘氏文獻》一冊，為家刻善本。

3月15日，於岩前訪得詩書畫「三絕」的鄭板橋行書中堂真跡一幅，有詩志快：板橋書法舞龍蛇，八怪揚州數大家。自古士林傳韻事，得茲神品樂無涯。

3月20日，清華清理供銷社當廢紙收購來的書籍，得清康熙時坊間刻本《金瓶梅》及清代善本書數十種。3月23日因子令篇患急性腦膜炎返家。

4月2日再度來婺，住清華第五招待所坐雨。4月5日，於嚴田得明代鄉賢余紹祉草書手卷，「龍蛇飛舞，堪稱神品」。

4月10日，於洪村得洪鈞創始的一經堂所刊善本《四書詮義》、《雙池文集》等鄉賢著作，又以五角錢一塊購得一經堂書版千餘塊。12日，繼得清同治間上海《申報》及石印《覺民畫報》、《求是齋報》。《覺民畫報》刊有貪花受騙、智婦擒賊、十姐妹諸圖，《求是齋報》有迎鑾記、金陵十二釵圖詠。

4月20日，至黃村得清順治十五年（1658）江西巡撫張朝璘重刊李時珍《本草綱目》首卷，內有新建熊文舉序文，為清康熙間大興文字獄及乾隆倡修《四庫全書》時禁毀明末遺臣著作後厄余倖存文獻。

5月1日，於車田得洪騰蛟撰《鄣麓常談》手稿一冊。

5月5日，於里村得太平軍《攻婺日記》及婺源《永綏公局函牘》諸史料。《攻婺日記》原名《振筆略書》，里村洪霑所撰，以日為綱，記太平軍攻克婺源城鎮大事。《永綏公局函牘》為清廷籌辦地方武裝團練公文，兩者均為研究太平軍活動的重要史料。

5月6日，復於清華得王漁洋《精華錄》善本諸書，又得婺源田畝《魚鱗冊》數本，為征考清代田賦之重要資料。

5月8日，與同行程榮高返城，「見（縣）供銷社運出大批圖書作紙漿、包裹，力阻始免於厄。」11日，於縣供銷社倉庫清理收購來的廢舊書半日，得「五四」運動珍貴史料《學生潮》二冊。12日，又於廢書中檢得光緒癸卯（1933）《中國白話報》第二期第一冊，有「搏浪錐」、「萬古愁」諸篇，皆寓民權革命之意。13日，複檢出中共中央農民部於民國十六年（1927）編印的《農民運動》半月刊一冊，載有鄧演達《中國農民運動狀況》及陳勉恕《廣西東蘭農民運動之實際狀況》等文。14日，又得中國新文學運動主導刊物——魯迅主編之《語絲》三冊。15日，繼得《贛中寸牘》一冊，「為清季江西推行洋務運動珍貴史料」。16日，在縣供銷社倉庫繼續清理廢舊書，從中檢出1922年5月5日出版的《馬克思誕生104周年紀念冊》，視為珍寶。20日，又檢得中央農民部編印的《中國農民》第五期一冊，為中國農民運動早期刊物，中有毛主席在1926年3月30日召開的「第二次農民運動委員會議」上的提案三起。

5月23日，王咨臣先生以《婺源文化館即事》為題，寫七律一首紀事：

山城景色近何如，四合峰巒綠映廬。

柳舞婆娑穿乳燕，水流湍急躍肥魚。

相研庫內珍文物，快讀人間未見書。

晝永揮毫忘倦意，高樓閑眺客心舒。

附註中寫到，「文化館長金邦傑出示庫內珍藏文物，相與一一研究鑒定。館中舊藏及余新近訪得古籍，多有傳世罕見之孤本、善本，余得一一取而讀之，快慰無已。」後於次日詩注中又寫到，「三（個）月來訪得古籍及革命文獻資料凡兩萬餘冊，悉行輦庋（存放）館中。……今始從事編寫《婺源經籍志》一書，江永、汪紱為清初大儒，著述宏富，多為闡揚朱程理學之作。潘潢、齊彥槐為明清顯宦，皆具經世才，所著《簡肅公奏疏》、《海運南漕叢議》諸書，多具獨到之見。」

6月1日，思口阻雨。「偶至商店購物，見櫃檯置有婺源胡煥文所刻《曝書亭集》殘葉，知為裹物所遺。因詢之，檢得寫刻本《全唐詩》及鈔本《婺源滕氏文獻》、《世得錄》諸書共百餘冊。」

6月2日，「雨後訪書漳村，得涇川太守程芑山履豐遺著、檔案及時人手札百餘通。」程履豐，字宅西，號芑山，紫陽鎮人，清代名宦，多有善政。著述有《隴上鴻泥出岫吟草》、《歷代六言詩鈔》等多種。詩記中附註寫到：「芑山官至涇州太守，清廉有政聲。官涇州太守檔案及移交簿冊多藏家中，為珍貴資料。與當時人物往來手札百數十通，具有近代史資料價值。」

6月5日，於婺城購得民間驅鬼紙馬木刻版畫片百餘，為研究中國版畫史絕好資料。6月6日返昌參加會議。6月25日，三度來婺。

6月28日，婺城南貨店裹物廢書中檢得《東明見聞錄》、《倖存錄》、《倖存續錄》、《求野錄》、《行在陽秋》、《兩廣紀略》、《揚州十日記》、《吳耿尚孔四王合傳》等。按，《揚州十日記》清初王秀楚撰，記順治二年（1645）清軍南下，明臣史可法堅守揚州，軍民齊心抵抗。城破後，清軍奸、淫、燒、殺、搶，無所不用其極。十日後，點查戶籍，死亡達八十萬人。屠城之慘，亘古未有。又詩注中述：南明時，江西各州縣競舉義旗抗清，其中有工人、農民參加。又有安福一女子劉淑英，散家財組一旅，擬與楚將何騰蛟軍會師，至永新遇張先璧，犒軍時露欲娶劉淑英之意。劉淑英知事不可為，退而建蓮舫小庵奉母終生。女子氣節，當讓貳臣羞死。

7月1日，「三至思口，見黃煙店以古籍裹煙，因檢得梁章鉅《歸田瑣記》一書，所記遺聞逸事甚多，於徵考明清史事，頗具價值。」 梁章鉅，福建人，清文學家，官至江蘇巡撫，一說廣東巡撫，厭倦官場歸田，著有《楹聯叢話》、《制義叢話》、《浪跡叢談》、《歸田瑣記》等。

7月2日，于思口得石印本《拳匪紀略》，記義和團事很詳。又得日本明治年間刊印《飲冰室文集》二巨冊，為力主維新變法思想家梁啟超早年著作。

7月5日，至龍騰村蘭坡先生處得讀其父遺著《泡影塵緣》一書，多血淚傷感之語。俞蘭坡，民國時曾任上海《申報》及《大公報》特約記者。其父俞少仙，生前為人家茶葉號當賬房。

7月7日，於龍騰村俞守忠家中讀其父俞振玉《牧耕雜纂》稿本，書中記南昌教案、辛亥革命諸史事，頗多有關近代史資料，彌足珍貴。俞振玉，字季荃，號琨笙，清末秀才，曾執教廬坑小學，後在村中牧林庵設帳課徒養親。著有《傳硯齋讀書錄》、《琨笙詩文集》等。

王咨臣先生在婺源訪書歷時半載，足跡遍及婺源西、南、北三鄉大部分村莊，東鄉未及到，省文管會電促回去，於縣圖書館趕編《婺源縣著作目錄》一書，奉命將這次訪到的所有書刊留交婺源。此次於婺源民間採訪到古籍、報章、雜誌、版片，書畫計三萬六千餘冊（件），全部移交婺源縣文教局，交縣圖書館收藏。有詩為記：

茅屋書聲蔚美風，鄉賢著述汗牛充。

我今訪得行前讀，為校圖編錄簿功。

據說，後來建立省圖書館，曾從婺源調去兩卡車圖書以充館藏，誠然當時婺源圖書館的藏書仍然豐富，無奈後來均付之一炬。先賢為我們留下了那麼多寶貴的精神財富，都因一時熱血沸騰，私慾膨脹，毀於愚昧，令人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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