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為什麼會因為失落了游牧世界而悲傷
蒙古查坦人讓我們看到的,是人類悲傷的原因:當我們選擇定居,我們就選擇了與自然決裂,而與自然的連接原本是我們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泰加森林
泰加森林
泰加森林的大部分地區都位於俄羅斯西伯利亞,屬於蒙古國的那一小部分就是我最後停留之處了。這裡是幾個部落交匯的地方,有亞洲最大的淡水湖,是蒙古馬所能走到的路途盡頭,馴鹿腳步開始的地方,這也意味著,此地是文化的邊境。這裡是圖克哈人(Dukha)也就是查坦人(Tsaatan)的領地。其實他們並不是蒙古人,而是古老的突厥人,他們從圖瓦遷徙到蒙古,在過去300年間逐漸蒙古化了。
這些古老的突厥人從未離開森林或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真正的游牧文化沒有被蒙古人保存下來的,他們許多人都到城市中去生活了,反而是被突厥人、也就是圖克哈人保存了下來。
圖克哈的意思就是馴鹿部族,但與更北方的西伯利亞或北極圈拉普蘭地區的馴鹿民不同,圖克哈人不會馴養很多鹿,也不常常殺掉它們食用,這些人只擠奶喝。他們騎著馴鹿,帶著他們的帳篷到泰加森林深處去獵獲其他動物。
游牧民族
在蒙古旅行遊走了十多年後,我才在泰加找到這些依然以古老方式生活的部族。我不曾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看到這番圖景,這裡就像是天堂的一隅。你在河裡放下魚餌,不消一小時就能釣上十條魚。我決定常駐於此,離開了教書的大學,在這裡買了20匹馬和十多個蒙古包建立了第二個家。多年來我每年夏季都會和家人一起回到那裡,和牧民們會過上三個月游牧生活。冬天就把馬匹交給當地馬夫,讓他們回到山中。營地不僅是研究中心,也是一個旅行基地,我會帶一些真正對游牧文化感興趣的旅人前往泰加腹地。
不可否認,整個大環境是令人悲傷的,游牧生活方式正在飛快地消失。但一旦你踏足這片土地,和這些人一同生活,你很快就會忘記艱難時事。
在這裡,你與自然重新連接。
圖騰與薩滿
我研究的重點是圖克哈人古老的薩滿信仰,以及馴鹿的神秘性。泰加是亞洲可以見到森林薩滿的唯一地區,這是我留在那裡的重要原因之一。這些老突厥人依舊以最古老的方式從事著薩滿活動。
學界一直在爭論西伯利亞文化的連續性,我在泰加地區發現了一些古老圖騰柱就能證明一些問題。它們可以追溯到公元前800年的青銅時期,我們依然不清楚它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但可以清晰地看到柱子上的鹿以及太陽圖案,鹿正向著天空飛去。這根圖騰柱位於墓地邊,讓我們相信在古老的過去,鹿是具有靈性的動物,它或許代表了死去祖先的靈魂,也或許鹿能帶領亡靈進入另一世界。
在圖克哈人的世界裡,馴鹿扮演著重要的靈性角色,它們是人與自然、人與祖先的連接媒介
「人可以變成動物」是古代薩滿的核心,這些森林薩滿擊鼓或是舞蹈進入出神狀態時,他們會將自己變身為鹿。所以一方面,人們騎在鹿背上穿過森林,另一方面,鹿也帶領人們穿越到靈性世界。仔細觀察不同的薩滿用具會看到一個有趣現象,蒙古薩滿鼓上畫的是馬而泰加森林薩滿畫的是鹿。
另外,每個圖克哈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頭守護馴鹿,也就是他們的圖騰鹿。在這些部族孩子第一次生病時,當地薩滿就會找一頭馴鹿與之相連,如此這樣,直到這頭馴鹿死前,它都會替其主人承受病痛。圖騰鹿死後,牧民就會吃掉它,這也是他們唯一吃馴鹿的情況。他們把圖騰鹿做成湯,包括皮毛。
圖克哈人騎著馴鹿狩獵,也跟隨它們遷徙
馴鹿與氂牛、羊群不同,它們吃的是地上的苔蘚,兩三周就吃完了,必須換個地方。馴鹿的遷徙路線對部族來說也具有獨特意義。每當族中有一位薩滿去世,圖克哈人會把他埋葬在遷徙路上的一棵樹下,這棵樹也就成了一棵有靈力的樹,在世薩滿在遷徙途中經過時會停下唱一支獨特的歌謠,藉此與祖先神靈交流。可以說這些神樹組成的,是屬於馴鹿部族的歌之版圖。
狩獵是圖克哈人遷徙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現在他們的區域被許多商業獵人侵佔,後者大肆捕殺動物,拿到市場上變現,使哺乳類動物因此驟減,熊的數量下降了90%,鹿下降80%。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在迅速消失。蒙古政府採取的措施是將這裡列為保護區,禁止打獵,使圖克哈人也無法在這片土地上狩獵了。同樣列為非法的還有捕捉此地特有的巨型三文魚,圖克哈人稱之為河中之狼。有時他們甚至需要用小鳥作為魚餌才能捕獲這種魚。
巨型三文魚
很顯然,禁止這些部落狩獵就等於抹去了他們薩滿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對這些人來說遷徙、狩獵並不僅僅具有經濟意義,也是一項精神活動,意味著他們與這片土地、祖先的緊密關係。每次遷徙、狩獵之旅,都要穿過屬於祖先的神聖樹林,他們停留在一棵又一棵神樹前舉行薩滿儀式,與祖先交流。
當然馴鹿對族人來說也具有經濟價值。初秋時節,馴鹿角會自然脫落,有時族人也會鋸下一些來促進馴鹿的血液循環。他們會把這些鹿角賣掉。
馴鹿
與氂牛、羊等另一個不同之處在於,馴鹿並不是家養動物,它們是被馴服的。如果讓它們在大自然中呆兩到三周,它們就會完全變成野生動物。當地人為了保證這些馴鹿不會走太遠,會把幾隻鹿的鹿角綁在一起,另外也會用鹽來吸引這些鹿在覓食後踏上歸途。晚上,牧民把鹿用繩子系在木樁上。
這些族人面臨的外部壓力除了禁獵外還有蓬勃發展的採礦業。但也不能把所有問題都歸罪於採礦業,這些部落民自身也有問題。
人與自然分開的那一刻
或許在我們看來牧民的生活充滿了浪漫色彩,但其實他們的日子很艱難。在大環境下,他們不得不考慮如何賺錢。把大地視為經濟資源的觀念造成了人與自然的分離。那一刻,自然、動物不再是人內在的一部分,不再是你反觀自身的鏡子,而成了商品。所有人都奔向自然去獵取更多動物、尋找更多礦產,並且彼此競爭。
這個時刻非常殘酷,人不再是自然的一部分。但整個世界在文明化進程中都經歷了這個過程,是定居文明不可逃脫的宿命,在某個特定時刻,你不再居於自然之中,你脫離了它。
脫離自然
蒙古國對我的獨特意義在於,我見證了許多游牧部族經歷的這殘酷一刻。我看到他們做出決定脫離自然。他們有些人因為牲畜死了,生活艱難,就決定去淘金,破壞當地的水資源。也就是在他們做出決定的那一瞬間,這些人脫離了自然,與他們原本擁有的對自然的覺知漸行漸遠。自那一刻起,悲傷與痛苦從內心升起,因為他們決定與長久以來屬於內在的某一部分決裂。
我到過一片淘金地,為了採礦,游牧者親手摧毀森林,但他們在正中央留著最後一棵神樹,作為對過去生活、森林、祖先的紀念。來到這兒的牧民都會獻上一條藍哈達,向自己破壞的森林致歉。這棵樹最後死於無法承受哈達的重量。這是一個真正的悲劇。
我也非常感慨,最初我前往蒙古是想在那裡尋找自己的游牧、自然之魂,結果卻看到蒙古人自己的靈魂正在迷失。
民族靈魂的迷失
幾年前,我跟隨圖克哈獵人前往他們的神聖森林打獵。途中我們迷路了,又遇上暴風雪。在這樣的無人之地跟隨他們是種非常有趣的經歷,當你與這些人一起進入森林,你會發現對他們來說周圍的一切都有含義,任何一隻從我們身邊經過的動物都有深意,沒有事出偶然。部族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習如何解讀這些信息,能否正確解讀它們意味著你能否生存下來。對外人來說那好像是一種魔力,我們正是依靠這種魔力最終抵達目的地。
問答
狼圖騰一直存在爭議,它到底是真實的嗎?
當然是真的。狼圖騰的故事看似虛構,但這也是講故事的一種方式。有時虛構的手法才能講得更真實。
你提到薩滿在敲鼓出神狀態會變成動物,能描述一下嗎?這種變身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
精神的。在旁觀者看來薩滿依然是人,但出神狀態中的薩滿則全然認為自己已經成為動物了。薩滿服其實就是根據動物的樣子製作的,服飾上有許多羽毛,帶一些鹿角等等。
薩滿為什麼要變成或者說在意識里將自己想像成動物才能出神,去往另一個世界?為何不能以人的身份前往呢?
事實上,在這些牧民、薩滿看來,很多情況下動物是高於人的,它們有許多人類沒有的能力。舉個簡單例子,有些動物具有夜視能力而人則完全無法應對真正的黑暗。在薩滿出神狀態中,人脫離了肉身,進入的就是這樣一個黑暗世界,因此它需要擁有動物的能力才能暢行其中。這也就是為什麼薩滿其實是一種危險的力量,他們需要與黑暗世界溝通,很容易弄巧成拙。
你的紀錄片讓人有些難過,這些牧民們的游牧生活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被現代化的一切所取代。
我覺得應該這麼說,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人類的歷史都是游牧文化和定居文明相交織的歷史。甚至有學者提出,現代歷史在某種意義上是對游牧文化的研究、探索和追問。在希臘,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就提到了中亞游牧民族,在古代中國也存在大量游牧民族。游牧文化還能追溯到更早,《吉爾伽美什史詩》講述的是驕傲的吉爾伽美什國王與生活在野外和動物為伴的恩奇都。而在聖經中,該隱和亞伯這對一個定居、一個牧羊的兄弟故事同樣為人熟知。游牧和定居其實是人類的兩面,都紮根於我們體內,也是我們內心掙扎的根源。就我來說,即是一個定居學者,又是一個游牧著的導演。
某種程度上,游牧民一直以來都是定居文化的一面鏡子,而狼,一直又都是牧民的鏡子。蒙古有許多武器、戰術都是受狼的攻擊力所啟發,甚至認為人是由神狼母親產下的。儘管人和狼是天敵,但狼卻是人的圖騰,兩者不可分割。
你說看完電影感到悲傷,那是因為電影反應的不單是游牧文化將被取代,也是你自身的某一部分在走向消亡。我覺得還能反問自己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游牧部落、邊緣文化會對我們產生吸引力?顯然並不是因為他們出身比我們更好、比我們更聰明、更強壯,他們當中也有好人和壞人,和世界各地一樣。這些人對我們產生強烈吸引的原因是他們與自然的聯繫,他們與我們不同的生活方式,與野生動物以及家畜的關係等。我們能從這些人身上看到自己內心最深處已經遺忘了的一些東西。儘管我們現在在城市過著定居生活,但游牧特性依然埋藏在體內,只是我們對它不再有意識。這些牧民和他們的生活方式讓人著迷的根本原因,是他們讓我們看到了自己缺失已久的那一部分。
前面已經說過,我們的祖先都是游牧民族,游牧的特性是我們在潛意識中強烈念想的。不論在東方還是西方,已經有許多人意識到了這種缺失,並想要再次找回自己最古老的本性,與之相連。
紀錄片是否是為了呼籲現代人給游牧民族留一些空間?這部電影是否已經對保護游牧民族起了一些作用?
在我看來,我們並沒有資格談論保護原住民,他們的未來並不明朗,但那是屬於他們自己的選擇。牧民需要的並不是錢也不是舊衣服。事實上,當我們開始想到要保護游牧民時,實際上是想要保護我們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
我們到底該怎麼做呢?這也是我自己一直在追問的。我們已經走得太遠,回到荒原中買幾匹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我們可以從牧民的生活方式中學習,將自然帶進城市、從體內重新喚醒、將它與自身重新連接起來,才是我們的逃生路。(文/薩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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