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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

王路: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



1、

佛陀對一些問題,常常不回答。不回答不代表不知道,而代表很難交流。一個人如果沒吃過蘋果,你告訴他,蘋果是甜的。只要他吃過別的甜的東西,就可以去想像。蘋果和梨子雖然味道不同,但在「甜」上是相似的;蘋果和雞腿雖然味道不同,但在「好吃」上是相似的;蘋果和月亮雖然不同,但都可以被看見、被談論,在能被看見、被談論上是相似的。


我們了解一種事物,是基於已有的認知展開的。小孩學認數字,會從「1像火柴」、「2像小鴨」、「3像耳朵」開始。——這是我小時候的方法,今天的小孩不容易看到火柴和小鴨,恐怕要找別的譬喻了。沒有什麼新東西是百分之百的新,百分之百的陌生,完全超出了日常經驗。對超越經驗的東西,交流是很困難的。


涅槃,正是超越日常經驗的境界,所以沒有辦法去描述,去形容。最多只能講它不是什麼,卻不能講它是什麼。佛教把這種方法叫「遮遣」。因此,佛陀說,自己說法多年,並不曾說一個字。


佛陀不回答的問題之一是:時間有沒有起點?

佛陀可以回答,只是,無論怎麼回答,聽者都難免誤解。


比如回答:時間是沒有起點的。


聽者想,我懂了,時間無始無終。由此和別的認為時間無始無終的宗教類比,並推論出,佛教是無神論。


這就離佛陀本意差很遠了。


還可以回答:時間是有起點的。

聽者就會問:起點在哪裡呢?


佛陀說:現在就是起點。


聽者想:怎麼可能!在現在之前,時間早就存在了。


有聽者想:過去,人們以為天圓地方,問大地有沒有邊緣。現在,人們知道,大地是球形的,在地球上找不到一點可以算邊緣,同時,每一點又都可以看作邊緣,只要往上跳,就離開了大地。時間也大概類似吧,找不到一個起點,但每一點又都可以當成起點。我懂了。


他為什麼覺得懂了呢?因為他想到了拿地球類比。如果他已有的知識里沒有地球是圓的,理解這一點就比較困難。不過,這種理解正確嗎?這就像摸到大象肚子的盲人,認為大象像一堵牆,以為自己比摸到大象尾巴的人更清楚大象的形狀。

2、


有人問,有人回答,只要交流,哪怕有多麼大的分歧,至少,都會承認一些共同前提。


張三罵李四:你個蠢貨!李四很生氣。


李四雖然不同意自己是蠢貨。但他對「蠢貨」的意思並沒有理解錯。他和張三對「蠢貨」的定義是一樣的。兩個人要使用同樣的定義,才能交流。

一個人向佛陀提問,發問時,已經站在了錯誤的前提上。無論佛陀怎麼回答,都意味著肯定了他的前提。所以佛陀不回答。


比如問: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


這麼問,表示問者是有些知識的,他知道「佛教」,知道「有神論」、「無神論」。此外,他還擁有以下見解:宗教思想包括有神論和無神論;一個人要麼是有神論,要麼是無神論,要麼有時候是有神論有時候是無神論,要麼都不是。


佛陀要啟發他,需要讓他先別著急這個問題,先把已有的偏見澄清。就像一個人中了箭,要先去醫治,把箭拔掉,而不是研究箭從哪裡來,什麼材質。


我們的認知是基於邏輯的,有個基礎假定:如果命題A為真,那麼非A為假。換言之,非黑即非黑。如果一個東西不是黑的,那麼說它是黑的就是不對的。這個邏輯基礎無處不在,在我們心中根深蒂固。而這,正是理解佛法的最大障礙。


我們認為,這是天經地義,不證自明的。而佛教認為,它是基於日常經驗形成的,也是無窮無盡煩惱的根源。


佛陀證悟的內容,是超越經驗的,佛教稱之為第一義諦,也叫勝義諦。基於上面提到的邏輯得出的世間真理,佛教也承認,並稱之為世俗義諦。


世間的一切交流表達,都是基於俗義諦展開的。因此,本文運用的邏輯,談論的對象,也自然都是俗義諦。包括談到「勝義諦」時,談的並不是「勝義諦」本身,而是關於勝義諦的俗義諦。勝義諦是沒法談的。


3、


現在,正式談論「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的問題。在俗義諦的框架下,不是有神論,就可以說是無神論了。一個人要麼是有神論,要麼不是有神論,或者既是又不是,或者既不能說是又不能說不是,或者時而是時而不是,總之,只談論有神論就夠了。


談論之前,需要先界定「有神論」,以避開歧義。


「有」和「神」,都需要界定。「論」不太需要,在「論」上出現歧義的可能不大。


「有」,就是存在嘛,難道還有歧義?是的。——永遠存在才算「有」?還是一時存在就算「有」?


「有」,至少包含「一時有」和「恆常有」兩種含義。我們在使用「存在」、「有」的時候,隱含地定義了「時間」。如果沒有「時間」,「存在」、「有」是不可能建立起來的。任何「存在」,都要以「時間」為依託。討論「存在」,就不能不討論「時間」。


「神」,什麼叫神?我們在使用「神」的時候,隱含地定義了「超越」。如果沒有「超越」,神和人的區別,就是雞和狗的區別。那並不是我們打算談論的「神」。我們打算談論的,是超出凡人、勝過凡人的神。


在「超越」的意義上,也包含兩種:相對的、有條件的超越;絕對的、無條件的超越。前一種神,不過是各路大仙,雖然比人強,但也不是萬能的。後一種神,是全知全能的創造者和主宰者。


綜上,「有神論」至少包括四種:


有神論一:一時存在神仙。


有神論二:永遠存在神仙。


有神論三:一時存在全知全能的主宰。


有神論四:永遠存在全知全能的主宰。


前兩種里,關鍵詞不是神仙。僅在局部超勝凡人,沒有什麼值得討論的。關鍵是,一時和恆常的區別。就算是一個凡人,如果可以恆常存在,永遠不死,他就是神了。就算是一塊石頭,一個原子、甚至夸克,如果恆常存在,永不變異,也可以說是神了。因此,這兩種可以合并為一個問題:存不存在恆常不變的東西?


後兩種里,關鍵詞不是一時和永遠。我們會很自然地把全知全能看成是永遠的。——假如誰可以在一秒鐘全知全能,他就說:讓我變成永恆的全知全能者吧!然後就變成永恆的全知全能者了。所以,一時的全知全能,等價於永恆的全知全能。有人問:萬一他沒說完一秒鐘就過去了,他又淪落成凡人了呢?——如果不能在一秒鐘把話說完,那還算什麼全知全能?所以,第三種看起來是個可以被划去的選項。這兩種可以合并為一個問題:存不存在終極的主宰?


佛教回答了這兩個問題:都不存在。


既不存在恆常不變的東西,「諸行無常」;又不存在終極的主宰,「諸法無我」。因此,如果「有神論」代表的是第二種或者第四種含義,可以說,佛教不是有神論。


如果「有神論」代表第一種含義,佛教並不排斥「一時存在神仙」的認知。可以說,佛教是有神論。


第三種,看起來由於自身矛盾而應當被刪去的選項,卻在佛教里有著重要意義。如果「有神論」代表第三種含義,也可以說,佛教是有神論。


有人想:這怎麼可能?這在自身邏輯上都站不住腳,怎麼能承認呢?這一點,其他節里將詳細討論。


4、


如果單憑上面的分析,就以為回答了「佛教是不是有神論」的問題,那就完全不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


我們做以上的分析和討論,是基於兩個概念的:「時間」和「超越」。以上分析和討論之所以能展開,是因為問答雙方對「時間」和「超越」的理解不存在分歧。


但真的不存在分歧嗎?


佛陀不回答的關鍵,在於眾生並不理解「時間」等概念究竟是什麼。


提問的人,把時間當成客觀的,獨立於主觀感知存在的。——這符合日常經驗,說八點上課,你八點半到,就遲到了。但是,時間真的獨立於感知存在嗎?


為什麼會有時間?你是怎麼知道時間在流逝的?


你看見鐘錶在走,秒針在動。如果沒有鐘錶,沒有秒針,你看見風吹動了樹葉,看見太陽的光影在變。如果這一切都看不見,把你關在漆黑的房間里,你怎麼知道時間在流逝呢?你的手指可以動。如果你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你的念頭可以轉。——如果你的念頭一點都不轉動,你怎麼區分一萬年和一秒鐘的不同?


你沒有任何辦法。一定是通過「相」的變動,推斷出時間存在的。是你拿念頭的前後不同作為參照,推測出了時間的流逝。否則,看不見、摸不著,你怎麼知道時間存在?是「運動」、「變化」反映出了時間相。我們是先知道有「運動」,後知道有「時間」的。如果一切都不動,就意味著時間靜止了——這不意味著「時間」靜止,而意味著「時間」概念的存在是冗餘的。


「運動」、「時間」、「存在」,這些概念,在我們心中根深蒂固,我們對幾乎所有問題的思考和展開,都以它們為基礎,然而,這些基礎是有問題的。


5、


「起點」,和很多概念一樣,也是源於日常經驗。八點上課,九點下課,八點就是起點,九點就是終點。我們每天都使用「起點」和「終點」的概念,從來沒有紊亂過。如果佛陀說,現在就是時間的起點,你會覺得很荒謬。


我們還沒有辦法超越這種認知——時間是客觀的,起點和終點也是客觀的。


什麼是客觀?什麼是主觀?談主觀和客觀,就要談到物質和意識。(由於佛教里「意識」也是第六識的別名,下文把與「物質」相對的「意識」叫「精神」,以免歧義。)


在佛教里,與「物質」最接近的概念叫「色」,與「精神」最接近的概念叫「心」、「意」、「識」。


佛教不是唯物主義,也不是唯心主義。問「佛教是唯物主義還是唯心主義」時,已經承認了這個前提:物質不是精神,精神不是物質,物質和精神是對立的。


佛教並不贊同這種對立。佛教看來,物質和精神,就像雞和蛋,水和冰。不能說先有雞後有蛋,雞是第一性的,蛋是第二性的,也不能說水決定了冰。物質和精神,不是兩樣東西,而是一樣東西的不同形態,是「非一非異」的。


佛教與其他哲學的最大不同就在於,消解一切對立。對立的觀念,在眾生心中根深蒂固。眾生的一切認知,都是從區別一樣事物與其他事物開始。如果不能把一樣事物與其他事物區別,就沒法認識它。一旦區別,對立就產生了。離開區別,又不能認識。因此,從區別出發,建立起來的世間共許的認知,都叫世俗義諦。


6、


佛陀住世時,針對不同的根機,宣說不同的法門,甚至「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


佛陀涅槃後,如何理解佛法,自然會出現爭議,雖然先後結集,大致確定了共同認可的文本,但在文本的理解上,仍存在很大歧義。


這和物理定律不太一樣。物理定律,基於一定的假設前提,可以推導出完全一致的結論。在佛教史上,也有許多論師,想把佛陀的應機說法,分門別類歸納總結,以廓清歧義。


他們和後來的很多哲學家一樣,從「物質」、「精神」等基本概念出發,把屬於物質的歸為「色法」,屬於精神的歸為「心法」,但很快,發現了問題——


有些東西,既不太符合物質的定義,也不太符合精神的定義。


比如,「打了一架」的「架」,是物質?還是精神?是色法?還是心法?


如果說「架」是色法,它沒有質量,沒有體積,沒有形狀。如果說「架」是心法,臉上腫起的包是顯而易見的。難道能用一句「心法反作用於色法」含混過去嗎?


更一般地說,「架」是「業」。我們的身、口、意產生的一切行為、語言、想法,都叫業。業是色法還是心法?如果拿物理學來譬喻,就好比問:力是物質,還是能量?


部派佛教時期,說一切有部把業力看作色法;經部把業力看作是思心所的種子。他們有不同的見解。


五蘊是佛陀親自講過的概念。五蘊是色、受、想、行、識。其中,色蘊屬於色法;受蘊、想蘊、識蘊屬於心法(識蘊屬於心王法,受蘊、想蘊屬於心所法);行蘊屬於什麼法呢?業屬於什麼法呢?


無論把業叫做色法,還是心法,都不太妥當。實際上,正是業,把物質和精神綰合起來,把色法和心法聯繫起來。


三法印(或說四法印)講「諸行無常」,是色無常呢,還是心無常?都是。說諸行無常,就意味著諸色無常,諸心無常。色法和心法,原是不異的。


色法和心法,就像物質和能量,本不是截然對立的,而是不同的形態。既然建立色法、心法的分類,就會發現,在綰合色法、心法的地方,有些東西裝不進來了。就好比,一隻小雞在剛剛啄破蛋殼,還沒有探出頭的瞬間,是蛋呢?還是雞呢?蛋是從哪一刻變成雞的?那麼,在那一刻,它就既不是蛋,也不是雞。


後來,論師建立了「心不相應行法」,這是佛陀並沒有說過的法,但是,它的建立大有好處,它把「色法」、「心法」無法裝進去的東西,統統划進來了。就像我們定義一個蛋和雞的中間狀態,就好研究「蛋生雞還是雞生蛋」的問題了。


心不相應行,對應五蘊中的行蘊。


「心不相應行」里,包含這些東西:時間、空間、數量等。


佛教的論師,很早就不把時間、空間、數量看作客觀的存在了。因此,問「時間有沒有起點」,就像問「我美不美」一樣,是不可能有標準答案的。至少要理解時間、空間、數量的非客觀性才行。


7、


怎麼理解呢?


並不是從思辨來的,而是從實證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是思辨,不是談玄,是實際的體證。你看見眼前的手機是堅固的,捏一下,很硬,那就沒有體證到「色即是空」。捏一下,醒了,發現在床上,沒有手機,「色即是空」了。


人在做夢時有些經驗,感覺很逼真,醒了之後,才知道是做夢。如果在夢中就知道是做夢,又能完全不破壞夢,繼續開展夢中的各種事,那種狀態,可以比喻成「色即是空」。


大梅山法常禪師見馬祖,馬祖說,即心即佛。他開悟了。後來,有人又聽馬祖說「非心非佛」,跑來對法常講,法常說,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誰說的對呢?兩個人都對。只要你有體證,說非心非佛、即心即佛,是沒有差別的。因為證到的境界沒有差別。差別只是說法上的差別。如果沒有體證,怎麼說都不對,說得跟人家一模一樣也不對。


有人喜歡問別人:你有實證沒有?實證怎麼樣?


這麼問是沒有意義的。實證不是可以講的,而且,別人無論怎麼講,對你都沒有太大好處。如果別人講,我沒有實證,你可能有兩種想法。一種是:搞半天你還沒實證,不過如此嘛。慢心就起來了。本來比別人差很多,覺得就比別人差一點,或者跟別人一樣,這也是傲慢。一種是:這麼有實證的人,說自己沒實證,真謙虛啊!你既然不相信,還何必問呢。


如果別人講,我有實證,我能進入初禪,甚至,我證到初果了。你也可能有兩種想法。一種是:不可能吧,看他說話做事的樣子,不太像啊。另一種是:你本來對他不恭敬,一聽,立刻恭敬起來了。無論哪種都不好。


其實,實證非到成佛,是不能說到位的。而成佛要三大劫,甚至無量劫。說自己有實證,除非在特定場合,針對特定根機,讓聽者起信心、去慢心才是合適的。否則,無論是誰,都會犯妄語的過失。


因此,若問別人有沒有實證,基本上聽到的回答都是一律的,「我沒有,我是凡夫」。那還何必問呢?但有人就是喜歡問,聽別人這麼回答,他就高興了:嗨,還不是跟我一樣。這是修行的很大障礙。所以,沒有必要去問,修行是冷暖自知的。


正見和信心,是修行的先導,不過,它們並不是最初就到位了,而是在修行中不斷堅固的。隨著修行深入,很多先前模糊的東西,慢慢清晰,定力和智慧漸漸生起。修行者能切身體會到,煩惱越來越少,法喜越來越多,周圍人也因為他的轉變和凈化受益,從而願意攝受在他身邊。如果誰自以為精進,卻讓別人都討厭跟他來往,那表示他走上了歧路。


8、


前文說,我們根深蒂固的認知,邏輯的基本假定,「非黑即非黑」,是理解佛法的最大障礙,也是無窮無盡煩惱的根源。


聽起來似乎不沾邊。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它和煩惱又有什麼關係呢?


它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出在前提上。——它定義了「非黑」,也就間接肯定了「黑」的存在。


這關涉到對「存在」的理解。佛教認為,不可能肯定「黑」的獨立存在。「黑」的存在,是依賴條件的。一件黑襯衫,你把它用紅墨水一染,它就變紅了,不黑了。


我們提到「非黑」,隱含地肯定了「黑」是存在的,隱含地肯定了「黑」是不變異的。——如果承認黑會變異,就沒辦法定義「非黑」,一旦變異,黑即非黑。那麼,「黑」能在多久內保持不變異呢?一瞬間都不能。因此,「黑即非黑」。


並不是說,「非黑即非黑」不對,只是,它隱含了「有事物恆常存在」的假定。這種假定,佛教叫「法我執」,或「法執」。


因為有「法執」,人們認為,這個東西就是這個東西,就不是除它以外的別的東西。特殊地講,我就是我,就不是除我之外的其他人。這叫「人我執」,由此產生「薩迦耶見」(身見),是生死苦惱的根本。


且先不要問「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要先知道,如果一個人承認「非黑即非黑」無條件成立,他就已經是有神論了。世間人幾乎個個是有神論的。——他們認定有事物恆常存在的。如果誰能真正接受「一切都不會恆常存在」,就會接受「黑即非黑」,這兩個命題是等價的。


很多人嘴上說「沒有什麼是不變的」,等到別人賺錢自己沒賺到錢時還是懊惱不已,這表示他並沒有真正接受「一切都不會恆常存在」。


一個人真正理解的東西,絕不是口頭上的理解,也不是思辨上的理解,而是在踐行中,深刻地體證到。當聽到一個新概念時,如果你在已有的經驗中,找不到相似的東西,你就很難理解它。


比方說,問佛陀:時間有沒有起點和終點?


如果佛陀回答: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你覺得很好理解。因為你的知識里有圓和球的概念。你馬上能找到沒有起點和終點的東西。


如果佛陀回答:時間沒有起點,但有終點。


很多人就費解了。雖然他在書本上學過射線,在現實中知道手電筒,但他不容易想像一個倒過來的東西。有人聽過涅槃的概念,就想:無始以來都是眾生,而涅槃是終點。他覺得自己理解了。


這不是真正的理解,只是似是而非的類比。不過,類比也有好處,讓人容易先接受,在接受之後,再慢慢加深理解。佛教是肯定這種方法的,把它叫做「方便」。


涅槃是終點嗎?並不是。涅槃是「絕諸戲論」的。「起點」、「終點」這種概念,是世俗諦上的分別執著引起的,用世俗諦去想像涅槃,是「戲論」。涅槃並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


就好比,做夢夢見跟朋友吃火鍋,你問火鍋好吃嗎?朋友說好吃。等你醒來,問朋友火鍋好吃嗎?朋友說,火鍋在哪呢?說火鍋好吃,或者不好吃,都是戲論。並沒有火鍋。


9、


有人一聽:噢,這就是勝義諦,我懂了。下次吃火鍋,指著火鍋說:大家注意哈,佛教認為,火鍋是空的,是幻相,並不是真實存在的!


他講的對嗎?


胡說八道。誰這麼講,火鍋就別讓他吃了,讓他吃空氣好了。


什麼時候能講?睡醒起來,發現沒有火鍋。但睡醒了,就不能跟夢裡的人交流了。


很多人學了佛,喜歡談空。這也空,那也空,這也是假,那也是幻相,好像自己諦見了中道,張嘴不離「佛說XX,即非XX,是名XX」,實際上什麼都不懂。


佛教說「黑即非黑」,並不是要破壞世俗的「非黑即非黑」,而是要強調生滅變化。「非黑即非黑」,是從緣起邊說;「黑即非黑」,是從性空邊說。如果認為「黑即非黑」是對「非黑即非黑」的否定——由於「黑即非黑」是對的,「非黑即非黑」就成了錯的,——那麼,表面上看,是在堅持「黑即非黑」,實際上,正是在堅持「非黑即非黑」啊。


「性空」,是不能破壞「緣起」的。「緣起」,當然也不能破壞「性空」。緣起和性空,是同一義。緣起,是難見的;而性空,「倍復甚深難見」。如果講「緣起」而不知道「性空」,那不是真正的緣起,而是「妄有」;如果拿「性空」破壞了「緣起」,那不是真正的性空,而是「頑空」。


很多人學佛,學成了「頑空」。怎麼辦呢?佛教里,有專門對治「頑空」的法門。無論是小乘,還是大乘,都有強調「有」的分支。


小乘里,強調有最突出的,莫過於犢子部。犢子部認為,不僅「我」是實有的,「法」也是實有的。薩婆多部比犢子部偏空一些,認為「有法」,「無我」。(《阿含》里的「法有、我無」分別指法住智、涅槃智,不應與薩婆多部思想混同。)而大乘,不僅認為「無我」,也認為「法空」,一切法本來不生。


在大乘中,唯識論者認為,離心的外境是空的,不離心的外境與「唯心的內境」是有的。真常論者認為,不僅「執境現似心外」的境是空的,連虛妄分別心也是空的,但真心是不空的。最徹底的中觀論者認為,勝義諦中,一切皆空;世俗諦中,一切皆有。(勝義諦中,我法俱空,所謂涅槃智;世俗諦中,我法俱有,所謂法住智。)


有宗和空宗的區別在於,有宗認為,空必須依於有存在;空宗認為,有即是空。「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


如《心經》說,「色即是空」。色是物質,是常人以為客觀的、必有的東西,《心經》說它是空,「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世俗諦中,一切有的,勝義諦中,都是空的。


但如果不清楚二諦的分別,拿性空破壞緣起,就落入了頑空。「有宗」,可以說是頑空的對治。


上文曾提到四種有神論,其中第三種,「一時存在全知全能的主宰」,這種看起來自相矛盾的見地,佛教卻允許它存在——在對治的意義上,作用是積極的。


既然只是一時存在,那就不可能全知全能嘛,不過,由於直接理解緣起性空太難,不妨在修學的某一階段,認為某法不空。認為有「真心」、「妙明」,這是「妙有」的法門。但如果始終執著某法不空,那就不是妙有,而是妄有了。「空宗」,可以說是妄有的對治。


有人學佛,喜歡跟人諍論,總說自己的法門是究竟,別人的法門是方便。實際上,方便沒有什麼不好的。而且,無論是誰,學到的佛法,應該說,都是方便。但凡能用語言講的東西、能修學的法門,都是依於俗義諦的,不是依於勝義諦的。因此,《金剛經》講: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為什麼「法」尚應舍?因為一切法,都是方便。要捨棄方便,才能契入究竟。《法華經》講,「正直舍方便,但說無上道」。「無上道」原是離言說的,不過,能捨棄方便,也就能契入究竟了。


方便和究竟,本不是對立的。修學者要把自己學的法門當成究竟,它才能起到方便的作用;如果知道它不究竟,生不起信心,也就失去了方便的作用。


因此,龍樹菩薩講:不依世俗諦,不得第一義諦。在契入究竟之前,只能依方便法門展開修學。甚至,在得到第一義諦之後,依然要行「方便道」下化群生。「方便」是貫穿始終的。在勝義諦上,並不存在方便與究竟的差別,可以說方便即究竟。


有人常問:「佛教說無我,如果沒有我,造業的是誰?受報的又是誰?」 「如果下一世的我不是我,那我儘管造業,讓別人受報不就好了?」


這正說明緣起「難見」,性空「倍復甚深難見」。說明很多講「無我」、「空」、「無常」的人,並不理解什麼叫「無我」、「空」、「無常」。


造業的是誰?受報的又是誰?都是我。我造業,我受報,無明緣行、行緣識、……一直到老死憂悲苦惱。這是世俗諦,「十二緣起」。世間法里,的的確確如此。知道這些,叫「知法住」。


既「知法住」,進而知「緣起」即「性空」,「我即無我」,在勝義諦中,沒有造業,沒有受報,沒有我,沒有輪迴,沒有因果。知道這些,叫「知涅槃」。


更重要的是,它們的次序。佛陀說:「不問汝知不知,且先知法住,後知涅槃。」 一定要先知道有因果,有造業,有受報,然後才能知涅槃。如果不信因果,不信造業受報,不求法住智,但求涅槃智,就是戲論了。


10、


學佛目的是什麼?自利利他,自覺覺他。


約兩方面說:斷煩惱、度眾生。


斷煩惱和度眾生,不是兩件事。自利和利他,自覺和覺他,也不是兩件事,只是一件。


我們心中的種種煩惱,就是眾生。說度眾生,其實就是在度自己心中的種種煩惱。你幫別人一個忙,幫完別人不感謝,還講你的壞話,你心裡脾氣更大了。你說自己度眾生,那是瞎講。怎麼看自己有沒有度眾生?看自己心裡的煩惱就知道。煩惱能斷多少,眾生就能度多少。煩惱斷凈了,眾生就度盡了。


眾生,看起來,是獨立於自身之外的,是色法。煩惱,看起來,是自家心內的,是心法。但色法和心法,本不是兩樣東西,只是同一樣東西的不同形態。以色法出現,叫眾生;以心法出現,叫煩惱。


「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這兩句話,意思是一樣的,只是約色法邊說、約心法邊說。「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這兩句話,意思也是一樣的,只是約因邊說、約果邊說。前兩句是說苦、說集,後兩句是說道、說滅。


不過,雖然「眾生」和「煩惱」非異,但「眾生」和「煩惱」也非一。因此,在修學上,開展出了大乘和小乘的法門。


小乘的修學,是從「我空」入手的,從斷煩惱入手。小乘很少談「法空」,也很少談「度眾生」。而大乘,則是從「法空」切入「我空」,通過「度眾生」來「斷煩惱」。「我空」和「法空」,本質上是一致的,只是修行的下手處不同。


因此,小乘行者,往往不喜歡世俗的干擾,世俗干擾會讓煩惱增加,成為修行的障礙。小乘行者,常常跑到僻靜的阿蘭若處修行,因為干擾少,小乘的解脫,從發心到涅槃,也要快一些。


不過,小乘的解脫,在大乘看來並不徹底。大乘認為,小乘的解脫只斷了煩惱障,還沒有斷所知障。關於所知障的定義,大乘學者有分歧,唯識者認為,煩惱障是「我執」,所知障是「法執」;中觀者認為,「我執」和「法執」都是煩惱障,小乘斷了我執,也就斷了法執(既證「我空」,也就證了「法空」),而所知障是煩惱的習氣。


這是什麼意思呢?雖然修行者自己斷了煩惱障,但眾生還沒斷煩惱障,那是不夠徹底的。自己和眾生不是不同的。不僅我是我,其他人也是我,只是表現出不同形態的我,和我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要眾生斷盡煩惱障,自己才算斷了煩惱習氣。


所以,大乘行者要修四攝六度,要從阿蘭若處、天上、凈土出來,到娑婆世界嚴土熟生,「於五濁惡世,行此難事」。《般若經》講,得到般若後,還要行「方便道」,度化眾生,才能得到無上菩提。所知障不障涅槃,障的是無上菩提。


小乘和大乘,並不是對立的。勝義諦中,只有一佛乘。俗義諦中,有大小乘之別,小乘的修行,迂迴了些。


不過,切不要以為,遠離塵世的修行人,就是小乘行者。太虛大師說,東南亞諸國,雖然流行小乘法門,修行者身上卻每每見到利他精神,中國雖然流行大乘法門,修行者身上卻常常顯出自利傾向。


判斷小乘和大乘,關鍵不是看修什麼法門,南傳、北傳還是藏傳,而是看修行者有沒有發菩提心、大悲願、以無所得為方便,是通過利樂有情覺悟,還是急求自證解脫。


最後,回到最初的問題:佛教是有神論還是無神論?雖然在第三節已經回答了,此後還是展開很多,這意在表明,此問題本身,對佛教修行者來說並不重要;去理解它是怎樣提出的,為何提出,稍加重要。對它的回答,可以有多種,佛教並不拘泥於固定的回答,而更看重如何用不同的解答攝受不同的根機,化導其自利利他,離苦得樂,趣向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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