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幕府為何要實行殘酷的「踏繪」並「鎖國」260年

在採訪香港巴塞爾展覽時，順便看了原本是衝擊今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但在金球獎上，就被那部後來得了大獎的無聊音樂劇《愛樂之城》給撞了下來的《沉默(Silence)》。像陰鬱的片名一樣，片子去年12月23日在美國上映後就「沉默」了，幾年月後在全世界陸續上畫，它能在「沉默」中爆發嗎？

《沉默》是馬丁·斯科塞斯籌備了25年的史詩大片，由主演《鋼鋸嶺》的安德魯·加菲爾德擔綱，並有主演《辛德勒的名單》的老戲骨連姆·尼森壓陣，片長兩小時四十分。它意外的沒獲金球與奧斯卡獎任何一項提名，成為娛樂新聞的一個賣點。對於我，更具吸引力的是它描述的東西海交史上著名的衝突——「踏繪」。

從費雷拉到澤野忠庵，中間潛伏著荷蘭

今年75歲的馬丁·斯科塞斯，高中畢業後，去神學院考試，卻落選了，當不成牧師的他，這才改考紐約大學，改學電影。在拍了許多叫好又叫座的熱鬧長片和拿遍重要的電影大獎之後，他內心的那個牧師夢慢慢蘇醒，上個世紀90年代，他被葡萄牙傳教士在江戶幕府被迫「踏繪」的故事迷住了。

三年前，為寫一本大約叫「海上看日本」的書，我到長崎考察。這裡是日本「開放」與「鎖國」的焦點。「踏繪」就出自這個地方，所謂「踏繪」是將聖像木牌扔在地上，讓疑似天主教徒者用腳去踩，以確定此其是否是異教徒，是則藉此棄教，拒絕者則逮捕，處以水磔、火刑、穴吊等酷刑。

關於「踏繪」的始作俑者，說法不一，有說是澤野忠庵「發明」的，他即是《沉默》片中的主角。此人原本是里斯本的傳教士，名叫費雷拉（Ferreira）。1600年他來到澳門，在這裡完成神學學業後，1608年進入日本長崎傳教。1632年，在禁教大搜捕中，費雷拉和一眾傳教士被捕，經過五個小時「穴吊（頭朝下吊在一個黑洞里）」後，費雷拉棄教。後來，日本人給他安排了一個寡婦，他改名為澤野忠庵，生了三個孩子，以翻譯維生。電影《沉默》表現的是他在葡萄牙的學生洛特里哥，不相信費雷拉棄教，不遠萬里，潛入日本，最後，在走過了和恩師一樣的受難與恐懼、堅貞與隱忍、掙扎與放棄等苦難歷程後，也在「穴吊」的折磨中選擇了放棄……

還有一個說法是，荷蘭人為排擠競爭對手，讓日本人採取極端手段清除西洋傳教士。1620年，也確有一個事件與荷蘭人有關。那年，一艘從馬尼拉回歸日本的朱印船（官方批准的商船），被荷蘭商船誤認為是中國船，搜查時，意外發現船上藏有兩名西班牙傳教士，於是，如獲至寶地進獻給德川幕府。經審訊後，船主平山常陳和十二名船員，還有兩名傳教士，全都處以火刑。宗教迫害也由此擴大為貿易限制。

島原之戰與鎖國

實際上，1603年德川家康剛建立江戶幕府時，對新近航行到日本的英國和荷蘭商人，還很客氣。還曾經任命漂流到日本的英國船長威廉·亞當斯當自己的通商顧問，並賜予三浦半島二百五十石的俸祿，並且給他取了一個日本名字叫「三浦按針」，讓其躋身幕府旗本（奉祿未滿1萬石的武士）之列。1611年，荷蘭人首次進入到日本，也三浦按針為之牽的線。

事情壞在西班牙人的到來，荷蘭人到達長崎不久，荷蘭與英國的共同敵人西班牙派出使團訪日。斯時，西班牙海上力量十分強大，使者也盛凌人，甚至要求德川家康趕走荷蘭人和英國人。這令三浦按針十分不快，他對德川家康說，西班牙有統治世界的野心，耶穌會士就是其侵略先鋒。這話深深影響了德川幕府外交和宗教政策，1613年幕府正式發布禁教令。1619年德川秀忠再次向全國發布禁教令，不過，德川家康與德川秀忠，在他們主政時都沒有處死過外國傳教士。

幕府正式發布「踏繪」命令是在1629年，但真正「鎖國」則始於島原之戰。1634年，九州島上的島原、天草地區連續發生天災，民不聊生。可當地藩主仍然按照舊例徵收「年貢」，日本農民也和中國紅巾軍一樣，打著宗教的旗幟起義。引爆島原起義的有兩件事：一是島原一個農民因沒交足「年貢」，其懷孕的兒媳被抓去赤身裸體關進水牢，在水牢里生下孩子，大人孩子全死了；二是島原藩主松倉家派人偷偷將信教的農民角藏、三吉二人及其家屬18人全部殺死；1638年1月，忍無可忍的島原農民發起了江戶時代最大的農民起義。16歲的少年天草四郎時貞率領3萬農民起義。幕府發動十餘萬軍隊，又乞求荷蘭人以炮火支援，攻打原城的戰鬥一直打到2月底，義軍終因飢餓力衰，宣告原城陷落，起義失敗。

幕府認為「島原之亂」是教徒造反，決定徹底禁教並鎖國。

1639年，幕府禁止葡萄牙船來航；然後是禁止英國和西班牙商船來航；最大的受益者是荷蘭商人，他們向幕府保證絕不傳播基督教，日本特許荷蘭人在長崎設立分公司，在長崎的出島上建造商館，但不準踏入日本內地，連中國船也只准停泊在長崎港，從而，開始了長達260年的幕府鎖國。

「黑船事件」令口岸開放

西方世界對日本鎖國，當然是不滿的。英國作家喬納森·斯威夫特，1725年出版的諷刺小說《格列佛遊記》中，就曾提到日本要求入境外國人「踏繪」這一事件。小說出版後，又過了百多年，1854年美國艦隊到達日本，經歷了「黑船事件」後，日本才不得不開放口岸。1857年德川幕府接受荷蘭商人建言，廢除了「踏繪」。1873年在歐美聯合施壓下，明治天皇才廢除了日本對基督教的禁令——電影沒演到這裡，而是以費雷拉和學生洛特里哥棄教後，死在長崎，並以佛教葬儀火化結束。

從電影院出來，人們不再沉默，討論了一會「忠誠的背叛」與「背叛中的忠誠」，又陷入更深的沉默，作為好萊塢產品它太沉重了，像一塊大石頭壓在心上……轉身走入書店，暢新書展台赫然擺著新譯出的長篇歷史小說《沉默》，作者遠藤周作。

2013年春節，我在長崎、平戶轉了幾天，考察了出島上的荷蘭商館，看了三浦按針的墓園，但漏掉了「拜訪」遠藤周作——這位大師一生致力於日本的精神文化與基督教問題的研究。1966年遠藤周作根據當年傳教士留下的歷史文獻，寫出版長篇歷史小說《沉默》，獲得谷崎潤一郎獎。1994年遠藤周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提名。1996年臨終前特別囑咐親人，死後將《沉默》與《深河》兩書放入靈柩相伴——2000年5月，在遠藤周作夫人的協助下，在長崎的近海區設立了遠藤周作文學館。據說，人們在那裡立了一個「沉默之碑」，上鐫刻著遠藤手書《沉默》的金句：人如此可憐，主啊，海卻太藍了。

去年，日本舉辦了「遠藤周作逝世20周年暨《沉默》出版50周年紀念大會」。同是去年，馬丁·斯科塞斯推出他的心血之作《沉默》。這一曲大航海時代的輓歌，拍得非常好，但對於多數人來說，還是陌生，也許會在沉默中沉沒。

馬丁_斯科塞斯執導的《沉默》電影劇照

《沉默》的各國譯本

英國船長亞當斯，後來成了日本武士三浦按針，這是他在平戶的墓園。梁二平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