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給女兒寫下溫情家書，左手對香港舉起屠刀

作者：馮源 （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政治學碩士）

飄零啊悲傷

「我的寶貝隆子：最近爸爸經常做夢，夢裡我回到了家鄉，牽著媽媽和隆子的手漫步在街上。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隆子啊，爸爸無時不刻不在盼著你長大成人的那一天，成長為能夠幫助媽媽的人。所以你要健康，要用功讀書，要聽媽媽的話，這樣才好讓爸爸放心啊。」

「想想鄉下老家的夏天是很涼爽的啊，可是現在我這裡是酷暑難耐，熱的我都不想說話。藤田先生晚上呼嚕打得震天響，睡得很香。可是爸爸睡得也很香，而且我不打呼嚕喲。有些士兵晚上還會說夢話呢。」

「我要交代的是：一定要聽媽媽的話。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一切要以媽媽為中心，多多幫助媽媽，用心並快樂地過好每一天。尤其是太郎，你要立志成長為堅強健壯的青年，以後好讓媽媽和妹妹們能夠信賴和依靠。」

栗林忠道家書和漫畫掠影

泛黃信紙上的內容已稍顯模糊，但透過這流暢工整的鉛筆字跡，一股股溫暖的父愛和濃濃的思鄉之情依然分明可感，撲面而來。寫信的人叫栗林忠道，1891年7月7日生於日本長野，出身武士世家。1923年他以全校第二名的成績畢業於日本陸軍大學，並獲天皇御賜軍刀。他曾留學加拿大，任日駐華盛頓使館武官，隨後入哈佛大學學習。他遊歷美國，好讀喜文，一妻三子，家庭和睦。圖片中的這封家書寫於昭和19年（1944年）的夏末秋初，此時離他生命結束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

2006年，伊斯特伍德的電影《硫磺島的家書》（Letters From Iwo Jima）向世界生動講述了栗林的故事。1945年春，日法西斯敗局已定，日軍能在硫磺島多拖住美軍一天，日本本土就能多一天時間進行人員轉移和戰略布置，應對即將到來的轟炸。片中的栗林中將力排眾議，重新布防，在山洞、礦穴和地下坑道中和登陸奪島的美軍周旋。島上缺水缺糧，酷暑難耐，瘧疾橫行。栗林將軍手下的士兵中有不少是戰爭後期徵召的毫無戰爭經驗的年老兵和少年兵。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對方兵力、補給和武器裝備的絕對優勢，栗林使美軍付出了陣亡5324人，負傷16090人，失蹤25人的代價。美軍原本計劃5天奪島，結果用了36天。2萬2千名日本士兵僅有1千人被俘，其餘全部戰死。因此，這瀰漫硫磺味兒的22平方公里的彈丸之島在日本國內也被熟知為「玉碎島」。

硫磺島登陸作戰圖

在必敗仍戰，戰必戰死的豪情映襯下，你可能想起了「祈戰死」的日本神風特工隊隊員和他們「一人、一機，一彈換一艦」的誓言。看到渡邊謙飾演的栗林將軍，你腦海中可能也會浮現《賽德克巴萊》中莫納·魯道那兇猛剛毅的眼神。在義無反顧、以小博大、以寡敵眾、光榮戰死的「畫布」上勾勒出的柔軟人性，從來都是扣人心門、賺人眼淚的黃金搭檔。武士道精神也彷彿衝出了狹小的日本，不分國界地詮釋著「英雄主義」，照亮全世界民族光榮抗爭的前程。鋼刀利刃，血肉橫飛的戰場上，諄諄教導女兒「努力學習，聽媽媽的話」的栗林忠道是多麼想念故鄉長野的曲水百岳、夏夜涼風。可眼看著士兵一個個死去，心向的故土也在一點點遠去。腳下這硫磺島，即將成為葬身自己的墳墓。

不止美國提槍老牛仔伊斯特伍德的電影，栗林的故事也被寫成各種文學作品，比較有名的是梯久美子的《散るぞ悲しき》（該書國內尚未有翻譯出版，暫譯《飄零啊悲傷》）。人類天性都愛聽故事，也難怪中國的豆瓣網友們會寫下這樣被熱議的影評：

「我不喜歡日本，儘管我是學日語的，儘管我也喜歡看日劇，或者日影。但是一個中國人，很難做到喜歡日本。畢竟歷史是真的，他時刻提醒我們，何謂戰爭，何謂敵人……就算再可惡的日本人，他們同我們一樣都是人，都是在盼望著回家，盼望著結束戰爭。」

「看到某些段落，竟然隱隱有了淚光。雖然，看到那些日本兵的制服，下意識地憎恨。」

故事的背陰面

讓我們把時間回調4年。

1941年，由日本「南支那方面軍」改編而成的日本陸軍第23軍成立，起初直屬於「大本營」（即甲午戰爭到太平洋戰爭期間日本海陸空軍總指揮機構，是直屬天皇的作戰司令部），後劃歸日本「支那派遣軍」，進駐中國廣東。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同時正式向英美宣戰，日軍第23軍開始進攻香港。時任港督楊慕琦於12月25日聖誕節投降，香港自此開始了「三年零八個月」的日佔時期，香港人民稱這一天為「黑色聖誕節」。1941年9月栗林忠道調任第23軍參謀長，成為「二把手」，直至1943年6月調離。這是栗林工作時間最長的一個崗位，所以香港或許是栗林職業軍人生涯中呆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地方。

日軍入城後，張貼告示，宣稱：「我大日本帝國皇軍，高舉聖戰旗幟，出於攻略香港之舉，是為了推翻白色人種侵略者的勢力，通過有色人種的大團結，建設大東亞共榮圈」。可事實是，日軍初入九龍，沿彌敦道（Nathan Road）由北向南步行推進，見到有人，就不問青紅皂白，一律開槍射殺。深水埗到油麻地之間的馬路上，被殺害的居民不可勝數。

在日軍進攻香港的頭幾天內，就有多達10，000名婦女被強姦，其中包括中國人、英國人、加拿大人，以及當時住在香港的其他國籍的婦女。在一個主要治療英國籍士兵的醫院裡，日軍共屠殺了170名正在康復的士兵，以及一些醫護人員。不少受害者的耳朵、眼睛、鼻子、舌頭以及胳膊被割下來，70名英國士兵在病床上被軍刀捅死。共7名英國女護士被強姦，有的甚至就在已經慘死的英國士兵的身體上被強暴，其中3人最終被姦殺。香港富豪何鴻燊回憶說，當時不少英國女護士在香港大學附近被姦殺。

港督楊慕琦投降後，香港居民紛紛逃出防空洞，但是又看到大街上凶神惡煞的日軍拿槍指著自己，嚇得在街上奔逃，他們由於聽不懂日本指揮官讓他們「站住」的命令，直接被槍殺。孩子們當然也被嚇得哭個不停，大人們怎麼哄也不行，結果「聒噪」的孩子們也被殘忍殺害。「三年零八個月」之後，香港人口由160萬銳減至60萬。此外，根據日本學者田中弓貴（Yuki Tanaka）所著Sexual slavery and prostitution during World WarⅡand the US occupation,香港也是當時日軍「東亞共榮圈」內慰安婦的中轉站之一，這裡也就成為那些來自中國、香港、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以及其他西方國家的慰安婦們的地獄。

第23軍的司令官叫酒井隆，他在戰後被南京國際軍事法庭判處死刑，1946年9月在南京雨花台被槍決。「二把手」參謀長栗林忠道呢？他後來被派去了硫磺島，戰死後成為了日軍「戰神」，並被破格追認陸軍大將。「玉碎總指揮官」和硫磺島之戰如今在日本家喻戶曉，靖國神社裡應該都有他們的靈位。

好了，故事先講到這裡。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栗林忠道的家書，看看他在美國遊學期間給妻子和孩子們畫的漫畫。如果你有所觸動的話，不知道這鼻子是為誰而酸，眼淚為誰而流。講故事的人往往擅長並只喜歡呈現抓人眼球的內容，可是歷史的全部從來都不只一面。實現從一維思考到多維思考的轉變，或許更是一個公民想問題、做判斷的理智路徑。

栗林忠道

櫻花還是狼牙？

栗林忠道小女兒，信中的「たこちゃん」，即栗林たか子（栗林隆子）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被星探發現，成為演員。婚後隨夫姓，改名新藤隆子，育有一子，起名新藤義孝。這位便是安倍內閣的上一任總務大臣，日本政壇上他興風作浪的「招牌節目」就是參拜靖國神社。單單是2014年元旦到4月這段時間，他就7次參拜，「怒刷存在感」。同時他也是日本修改和平憲法不遺餘力的推動者。

如今日本政壇的「新藤義孝」們還有很多，安倍晉三、麻生太郎、古屋圭司、谷垣禎一都依然活躍。在他們眼中，先輩們應該是櫻花一般的存在。「十日櫻花作意開，繞花豈惜日千回？昨來風雨偏相厄，誰向人天訴此哀。」蘇曼殊筆下的櫻花是美好的，同時又是悲凄的。在右翼政客心中，或許就是二戰後期那急驟的「昨來風雨」，一夜間讓大日本帝國的榮光迅速凋零散落。「忠魂」不散，「英武」永存。人天皆難盡訴哀，唯訪「神社」敬參拜。

可是，這飄零的櫻花，在二戰中受日本侵略的國家那裡，分明化作一顆顆紅白分明，血跡未乾的狼牙。右翼政客心中的聖靈和國魂，曾經就是在戰爭中啃骨食肉、毫無人性的嗜血惡狼。這種「只賞櫻花，不看狼牙」的思維正是支撐日本右翼和極端民族主義者否認歷史、並奪回「強大日本」的根本邏輯。

在經歷連續兩個「失去的十年「（失われた10年）之後，面臨可能的「失去的未來」，日右翼政府不但不懂得和平孕育繁榮的道理，反而借著過去沾血的榮光，煽動那在自己心中是櫻花在別人心中是狼牙的民族主義情感，比比誰的嗓門更大，看看誰的措辭更瘋狂，以刺激選民心中民族復興的熱火，一針主配方為「奪回強大的日本」[8]的雞血下去，就又能爭取更多選票。

史料顯示，正是「太平洋絞肉機」的硫磺島之戰促使美軍使用原子彈迫使日軍投降。在硫磺島的慘痛傷亡（這是美軍在太平洋戰爭中傷亡最多的戰役），使美軍高層意識到，一旦進攻日本本島，傷亡將會更加慘重。作為世界上唯一一個嘗過原子彈滋味的國家，日本民眾關於原子彈的恐怖記憶一定難以抹去。但由於戰敗後的日本未對軍國主義者進行徹底的清算，導致戰後右翼勢力的再次反撲，「罪二代」和「「罪三代」們再登日本政壇。原子彈帶來的傷痛，本應成為日本民族避免再次陷入戰爭的警示牌，而在右翼政客那裡卻被演繹成了誤導民意、賺取政治資本，引領日本再次走上畸形民族復興之路的催淚興奮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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