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喚醒的北朝:近年西方學者對中國考古的貢獻
本文摘自《唐風吹拂撒馬爾罕》,(意)康馬泰(Matteo Compareti) 著,毛銘譯 譯,灕江出版社,2016年11月
2003年夏天,我來到中亞古城撒馬爾罕和片治肯特,跟隨葛樂耐(F.Grenet)教授和馬爾夏克(B.I.Marshake,1933—2006)教授發掘亞歷山大的希臘式穀倉和喀喇汗王朝宮殿壁畫。8月24日黃昏,考古隊從煙塵滿天的古城山丘,返回駐地撒馬爾罕考古學院。忽然隊員們一陣歡聲雷動,原來是隊里收到一份輾轉數國發來的傳真,通知我們又一粟特胡人墓葬在西安郊外發掘出土,入葬年代是北周(557—579)。墓主人史君,生前定居河西走廊的涼州(今甘肅武威),身為北周高官「涼州薩保」,但是他的故鄉卻遠在中亞史國,離考古隊工作的場地僅60千米。
1999年和2000年,兩位入華粟特人——虞弘從嚴格意義上說,虞弘並非粟特人,根據墓志銘,他的故鄉在中亞魚國,目前確切地方不明,但是虞弘因為與粟特人通婚,文化上融入來華粟特社團,姑且算成粟特人一員。和安伽的墓分別在山西太原和陝西西安發掘出土。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太原隋代虞弘墓清理簡報》;陝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發現的北周安伽墓》,皆刊登於《文物》2001年第1期,文物出版社,北京。粟特胡人粟特鄰近中國新疆,位於阿姆河(Amu)和錫爾河(Syr)之間的肥美綠洲(漢文古籍也稱呼為烏滸水[Oxus]和葯殺水[Jaxartes],阿姆河也稱為媯水)。在今中亞烏茲別克國南部和塔吉克國西部。的靈魂似乎在相互召喚著,陸續破土而出:在安伽墓所在的西安郊外方圓幾百米之內,連續出土史君墓(2003)、康業墓(2004)、李誕墓(2005),入葬年代都在550—600年之間。一片沉睡千年的文化舊大陸被喚醒了,這就是北朝北魏拓跋鮮卑在大同、洛陽定都以來,在6世紀又分裂成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分別以河南安陽和西安為都城。因為與當時定都在南京的南朝(宋齊梁陳)南北對峙,而被稱為北朝。。從公元前2世紀到盛唐8世紀,粟特人曾經是長袖善舞的商旅,穿越於沙漠駝鈴之路、草原貂皮之路,還渡海往紅海波斯灣,南下印度洋、東南亞,用崑崙舶載來「撒馬爾罕的金桃」。新出土的粟特墓主人,大多年輕時是跋涉於絲綢之路荒漠的商旅和使臣,斡旋於北朝鮮卑宮廷與草原可汗國之間;中年之後定居北朝管理胡人移民社團;死後哀榮,葬在貴族墓地。這一系列的考古盛宴,給中外學界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視野,讓人們得以重新考慮粟特人在北朝的漢化和鮮卑貴族的胡化。在虞弘墓所在的太原郊外王郭村,以前有著名的北齊大將軍婁睿墓,還有2002年出土婁睿的繼任徐顯秀墓,出土圖像帶有祆教飛獸,薩珊聯珠圈內刻畫戴冠女神等,可能與鮮卑貴族親近粟特文化有關。
中國的智識界一夜之間,迷惘地面對著充滿了異國情調的圖像:那些粟特胡人通過絲路經商暴富,在北朝封官受爵,錦衣玉食,穿戴如同薩珊波斯皇族一樣;與草原來的突厥人和騎乘大象的嚈噠王子飲酒觀舞,握手言歡;粟特人崇拜的娜娜女神有四條手臂,手托日月,騎著雙頭獅子;墓志銘由漢文和蝌蚪一樣的粟特文共同書寫。江南六朝煙水之中,有著秀骨清風的菩薩,手持麈尾玄談的王謝子弟;而此刻北朝的帝王之家正忙著迎接遠嫁而來的蠕蠕公主;北齊北周則向強悍的突厥可汗進貢大量絹帛,粟特胡商又進一步把這些絲綢販往高加索和拜占庭。漢字文化圈熏陶下的中日韓學者,忽然一陣暈眩,發現我們對於南朝的了解如此入微,而對於流行鮮卑語的北朝文化,卻是如此陌生!現在,漢族與西方站在同一地平線,那些擅長「胡學」的西方學者從一些新鮮的角度,為北朝文化做出貢獻。1928年傅斯年評論:「凡中國人所忽略,如匈奴,鮮卑,突厥,回紇,契丹,女真,蒙古,滿洲等問題,在歐洲人卻施格外的注意。」因為史籍稱游牧民族為「雜虜」,傅氏笑稱,「西洋人治這些匈奴以來的問題,不是漢學家,而是『虜學家』」。
……
在北朝隋唐的入華粟特人中,有藝術家(如北齊「曹衣出水」的曹仲達)、音樂家(如歌唱家何滿子)、織工巧匠(如隋代仿造波斯錦的何稠)、馬弁獅奴(如《洛陽伽藍記》里來嚈噠通過粟特商隊朝貢北魏的白象黃獅子)、解九番語的互市牙郎(如未發跡時的安祿山)、外交官(代表蠕蠕和北周出使波斯和吐谷渾的虞弘),還有獨霸一方的將領(如五胡十六國的石勒,中唐的安祿山史思明,五代敦煌的曹議金)。早在20世紀30年代,陳寅恪先生驚世駭俗地指出,隋唐皇室本身帶有鮮卑血統,出身於北周盤踞關隴的武士集團;而在文化上,則繼承了粟特風格濃郁的、繁榮於青齊的北齊文化。隋唐胡風,甚至隋唐的大興佛教,都是對鮮卑化北朝的傳承,而非對南朝的效仿。熱愛羯鼓和胡旋舞的唐玄宗,是最後一位推動胡風的帝王。751年達邏斯戰役,唐帝國丟失了西到波斯邊境、東到陝西鳳翔的萬里西域;755—763年的安史之亂,令大唐帝國的國力江河日下,由於作亂人是粟特突厥武士集團,心有餘悸的唐朝人從此割斷了胡風的愛好。到了繁華如夢、清明上河的北宋,這些早已經被人遺忘多年。
2002年以來,新出土的蘊含濃郁唐風的遼代佛像金冠絲綢,以及山東青州龍興寺的北齊佛像,在倫敦、巴黎、維也納巡迴展出。一時間萬人空巷,舉國若狂,彷彿唐人爭看洛陽牡丹的盛景。此刻西方學界解讀北朝的熱情再次高漲。2003年夏,在烏茲別克科學院瑞德維拉扎院士家的花園裡,瑞教授充滿深情地談到廣東遂溪發現的南朝銀碗,上面的粟特銘文表明銀碗出產於石國(Chach),而石國就是這個花園所在的城市塔什干。從這個銀碗可以看到粟特人航海經過印度洋抵達南中國海的軌跡。在葡萄架下,我與波斯舞專家卡佳閑坐著吃哈密瓜,談到唐詩中石國來的柘枝舞,扼腕嘆息安史之亂後胡風在大唐帝國的衰微,多麼想一睹當年與楊貴妃鬥豔的胡旋女風姿!卡佳,這位胡旋女的傳人,忽然神秘地定格了一個波斯舞的手勢,問我,這像不像梅蘭芳的蘭花指?據卡佳研究,明清京劇旦角溫婉纏綿的手勢,涓滴保留了唐朝胡舞的遺存,可以與今日波斯舞相參照!卡佳和筆者的對話錄《胡旋舞、波斯舞與京劇的文化互動》,發表於2003年9月《塔什干日報》,被當年《法蘭西中亞學院通訊》轉載。我頓如醍醐灌頂:遙遠酣睡的粟特文化,曾與隋唐有如此千絲萬縷的聯繫!2004年4月北京召開的中國—法國「粟特人在中國」學術研討會,達成一致共識:世界的粟特學中心已經從中亞撒馬爾罕,移到了中國北部,聚焦在6世紀的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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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簡介
《唐風吹拂撒馬爾罕》,(意)康馬泰(Matteo Compareti) 著,毛銘譯 譯,灕江出版社,2016年11月
中國古籍中的「康國」,即指撒馬爾罕;歐洲的粟特學家都希望能以「康」為姓,事實上 唯獨康馬泰因其名為Compareti而獨享此榮耀,而年輕的康馬泰也確實與撒馬爾罕有著不解之緣。《唐風吹拂撒馬爾罕》正是作者康馬泰結合主持中亞布哈拉古城考古的挖掘實踐及多年研究的心血之作。全書分為四卷——《粟特藝術與中國》《粟特藝術與波斯》《粟特藝術與印度》《粟特藝術與拜占庭》,關於撒馬爾罕大使廳壁畫上的唐代端午節,中國北朝墓葬中的粟特藝術,粟特信仰與佛教、印度教神祇的關係等,書中都有精彩論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康馬泰於1989年首先考證出的撒馬爾罕大使廳壁畫西牆內涵,本書對撒馬爾罕大使廳壁畫中考證出的最新關於唐高宗、武則天以及佛教內容所做的分析研究,為揭示整個壁畫主題以及更多相關領域的研究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和思路。全書立論新穎,所配插圖皆為最新的考古成果,用譯者毛銘的話說,每篇都有國內學界前所未聞的驚人之語,足可供國內外學者研究參考。
《唐風吹拂撒馬爾罕:粟特藝術與中國、波斯、印度、拜占庭》為「絲路譯叢」的一種。1999年到2007年間,聯合國考古隊在中亞五國和印度北部「玄奘之路」上收穫重大發掘成果:數百尊佛造像,兩萬平米壁畫,足以再造一個敦煌;同樣的八年,中國北方陸續出土中亞來華粟特人在北朝的墓葬文物,其數量與精美度百年不遇,且和「玄奘之路」海外成果遙相呼應;近年絲綢之路國際會議上,歐亞各國學者紛紛把上述兩批文物糅合分析,取得里程碑式的學術突破。這些在中亞、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國的重要考古發現,對於絲綢之路歷史和文明的研究具有突破性的學術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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