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莉·維爾：消失的邊界

時尚 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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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看過攝影藝術家哈莉·維爾（Harley Weir）的作品，你或許不會意識到自己看待事物的單一視角。它彷彿有一條無形的邊界存在，隔絕了複雜而多角度的真實。在維爾的照片里，女性的經血不是私密的，而是可以公開表達的性感；濕吻時順著嘴唇滴落的唾液不是噁心的，而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曖昧；模特臉上星星點點的雀斑不是破壞美感的瑕疵，而是未經修飾的時尚；瀕臨毀滅的難民營不是悲慘到讓人麻木，而是在廢墟的掩埋下依舊透露著重生與連結的希望。維爾的攝影就像一場視覺遊行，對傳統的刻板印象提出抗議，推倒了那一面限制認知的牆，跨越了那條阻擋人坦陳情慾的邊界。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年僅28 歲，被稱為「最成功的時尚硬照拍攝者之一」的維爾，在剛剛開始職業生涯的短短几年內，就已經為Pop、Self Service 和 Wallpaper* 等雜志拍攝過封面，也為 AnOther、Vogue 英國版、The Gentlewoman、Dazed & Confused、i-D 與 Arena Homme+ 等刊物拍過不少大片。最近，維爾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的Foam 博物館舉辦首個個人作品展《邊界》，展出一系列視角開放、顛覆各種理所當然的影像詩篇。雖名為「邊界」，維爾的攝影卻不斷地跨越邊界，消解邊界。無論是把鏡頭對準房間里的模特，還是拿著相機靠近危機四伏的難民「叢林」，這位年輕藝術家的眼光總是獨樹一幟，拍出來的作品總能讓你重新審視和反思眼前的一切。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維爾生長於喧囂之外的倫敦郊區，家中的樓梯下方有一個如同哈利波特卧室般的小空間，那是她用來生產視覺魔法的暗房。在英國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Central Saint Martins）就讀期間，維爾自學了攝影和電影，並取得藝術系的學士學位。關於自己當初是怎麼迷上攝影的，維爾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第一次去農場校園旅行時，我拿到一台一次性相機。當我透過塑料機身看動物時，我發現它們比平時用眼睛看有趣多了。」對一次性相機的特殊情結，使維爾在日後的創作中更在意呈現按下快門那一瞬的真摯情感。盡管身處數碼攝影佔據統治地位的年代，智能手機 APP 的攝影濾鏡層出不窮，創作和分享一張照片的速度越來越快，維爾卻一直保留膠片攝影的風格，《邊界》的作品也都是由她親手沖印。這些詩意的圖像大多色調飽和又鮮活，裸露的胴體一處唐突又優雅，有的模特皮膚上細小如斑點的痣擴散開來，原本熟悉的物件產生了類似某個身體部位的錯覺，膠片的光影質感模糊了現實的邊界，折射出超現實的幻想和慾望。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互聯網時代的來臨，既把數碼攝影複製的現實延伸到每個角落，也讓更多人欣賞到維爾浪漫又越界的膠片攝影。在國外的社交網路Tumblr 和 Instagram 上，維爾的作品受到年輕一代的不停轉載和追捧，她也因此日益頻繁地接到來自時尚圈的邀約與合作，成為復興八九十年代彩色膠片攝影潮的熱門人物之一。2014 年，時尚雜誌 i-D 曾邀維爾為專題《美》拍攝一組圖片，試圖推翻慣常視角對「美」的定義。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維爾選擇從「濕吻」這個動作上展開視覺探索，把兩人纏綿之際緩緩滲落下來的唾液拍得晶瑩剔透，懸掛在不足咫尺的親密距離間。濕吻不再是圖像中定格的名詞，而是帶給人無限想像空間的動詞。青春的慾望不是單純天真的，而是複雜詭異的。深陷其中的人一面強烈地渴求肉體上的陪伴，一面在精神上主動忽略著唾液對潔癖的刺激。當慾望和情緒的DNA 序列被維爾的鏡頭所截取，觀者不得不以另一種角度看待並認同日常厭惡的唾液，那種吸引力十足但又無法說出口的奇異美感一覽無遺。維爾這樣描述自己的作品：「在我的作品裡，日常的親密細節被放得很大，大到讓人們無法忽視。我的照片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青春期慾望怪誕的模樣。」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除了從日常生活入手，以人物與環境的鮮明對比反襯拍攝對象，也是維爾翻轉被拍攝者身份標籤的創作方式。在塞內加爾，維爾曾與時裝設計師格蕾絲·邦內（Grace Bonne）合作拍攝時尚片《新男性》（The New Masculinity）。當時的拍攝對象是一群黑人男子，他們信仰摔跤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也迷信只要摔跤前在身上抹點羊奶，就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令維爾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拍攝場景是，兩個傳統男性思維根深蒂固的黑人，身穿格蕾絲設計的夾雜了女性化元素的天鵝絨服飾，在粉色的湖裡摔跤。那個影像定格的瞬間，大膽又濃烈的視覺反差徹底顛覆了街頭黑人的男性形象。露出湖面的身體部分與粉色的、溫柔的水面互動著，層次豐富的液體似乎要吞噬眼前的黑人—— 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空間，隱喻了黑人內心那個永遠在與自己摔跤鬥爭的自己。在這張作品中，攝影師在純藝術與時尚攝影的曖昧分界線上來回遊走，含混不清，為觀者的解讀大量留白。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不是所有人都樂於接受維爾的前衛視角。雖然她年紀輕輕，看上去總像是「沒什麼經驗」的攝影師助手，雖然她的女性攝影家身份讓自己對性與慾望的毫不避諱顯得更合理化，維爾在公眾視野範圍內還是遭到了極大的爭議。先是由她掌鏡的Calvin Klein 2016 春夏廣告片被美國應對性剝削的 National Center on Sexual Exploitation 舉報，理由是一張仰拍模特克拉拉· 克里斯汀（Klara Kristin）裙底的照片「粉飾及美化性騷擾」；再者，是2016 年 9 月份的時候，維爾在 Instagram 上傳了兩張女性裸體併流著經血的照片，導致自己的賬號一度被封停。維爾的作品在社交媒體上收穫無數褒貶不一的轉發和評論，停了她賬號的 Instagram 最終也在一片網路討伐聲中妥協。面對從四面八方襲來的激烈反響，維爾反而感到高興，她認為這暗示了將會有更多人看到自己表達的視角。「我的作品有爭議，是因為它性感得不夠徹底。那些照片不是色情的，而是對女性身體的坦誠。女性有權利性慾化自己。」在維爾眼中，人們對女性的「性感」存在片面而粗暴的誤解，一想到「性感」兩個字，就想到身上塗滿油、手遮胸部的女性形象。「呈現性感的照片應該是真實的，能讓人重新認識女性的，攝影要讓觀者看到百分百自然的女性身體之美。」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這種消解邊界，挑戰常規的創作意識，源於維爾五年前到以色列的一次旅行。在那裡，她第一次目睹一道能分開整個國家的牆，感受到扭曲的現實與傳統新聞攝影視角的單一性。「在那個充斥著男權的圈子，大家都習慣把鏡頭拉遠拍照。但這不是我的風格，我要顛覆戰地新聞攝影的做法，透過自己的眼睛看周圍的世界，參與進去，然後把動人的部分記錄下來。」於是，維爾行走於邊界的兩邊，沒有給自己既定的議程設置，透過鏡頭近距離拍攝周圍的陌生人和遇到的朋友，捕捉那些她認為值得讓視線停留的瞬間。陳舊天花板一角孵化著生命的鳥巢，一隻紋絲不動的蒼蠅，一雙飽經滄桑的黑皮膚大腳……維爾鏡頭下的笑容是深刻的，眼神是堅定的，被拍攝者是一個個完整的、情感真實的人，不是某種在新聞攝影里看到的關於種族和文化的刻板印象。自此之後，對事物的多面性時時好奇，並藉由相紙表現出來的意識，逐漸轉化形成了維爾特立獨行的視角。

　　> HARLEY WEIR攝影作品

　　趁著時尚攝影工作的空檔，維爾對時政議題的關注一直延續至今。前不久，她前往法國加來即將被政府拆毀的難民「叢林」，拍攝難民們流離失所的生命境遇。在報道歐洲難民危機的新聞里，難民失去自己的家已經成為陳腔濫調，久而久之，使人滋生無力改變的麻木感。人們的感官慢慢衰竭，腦子裡彷彿喪失了面對公共事件的概念。而在維爾的作品中，攝影師以極慢、極細微的鏡頭掃描最劇烈、最動蕩的人生變動，透過細膩的視覺語言肯定並詮釋了深不見底的傷痛。她的照片反叛一味哭慘的新聞攝影視角，在記錄悲情現實的同時，把觀者的視線聚焦在不易發現卻始終無法磨滅的希望上。無論場面有多破舊不堪，慘不忍睹，「歸宿」都是那個影像中象徵人性連結的、最顯眼的視覺符號。就算只是些靠木塊和防水布草草搭建，過幾天就消弭的難民家園，還是會有上帝的宗教圖騰在一角隱秘地探出頭來，警示世人命運的積極一面，沒有誰的生命是應該完全被廢棄的。那些看起來髒兮兮的杯子勺子，在偽裝成碗櫃的漁網中擠在了一起，相互碰撞，卻也在相互靠近。

　　> HARLEY WEIR為POP雜誌拍攝的作品

　　哈莉· 維爾的《邊界》，實則打開局限，消解了非黑即白的邊界。很多時候，我們都只站在邊界的某一邊，以為這一邊的世界就是全部的現實；但當我們透過維爾的創作看到邊界的另一邊，我們會發現那裡還有一個世界。再度回首，原先那條邊界已經消失不見。藝術家鏡頭下的一切，讓我們不能再片面地對很多東西迅速下結論，站定是非對錯，然後飛快逃開。這樣的影像，堅守了一種永遠保持對自己和他人的理解和反思，永遠對自己身邊環境敏感的詩意精神。在維爾的攝影中，某種模稜兩可的視覺語言被發明出來，某種情緒和慾望的纖維肌理被辨認清楚，世界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看到的，才是真相。